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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外风火扑面,我极力站稳。胸中烦恶欲呕,喉头腥甜,是方才内力过耗所致的内伤。然而我已不能耽搁。
峰顶火势见弱,觅路下山并不甚难。而山坡上因无高大树木,大火过境,此刻已将干草大致焚尽。
只见残火余烬之间,近百庄丁正攀援而上,欲赴峰顶。
我迎上一人,斥道:“不是说过今晚不得擅出?”
那人抬头见我,喜极忘形,并不回答,只顾大呼小叫:“庄主在此!”
话音未落,已有人飞掠至我身边,竟是池枫。
他紧紧抓住我臂膀,目光焦切,却一时无言。片刻之后方展颜一笑,眼中却已有闪动泪光。
“大哥,不要怪他们,是我要他们出来。”又回头吩咐那人:“传令下去,庄主已经找到,要大家下山,各自回房。”
那人领命而去。
池枫望着我,欲言又止,终于还是低声问道:“大嫂她……”
我明白他已猜到了一切。
“她还活着。”我打断他,“只是烧伤很重。你有没有什么药物可以治疗烧伤?”
他点点头,从怀中取出几盒药膏。
“这些是我方才上山时拿的,只可暂时解痛控制伤势。我记得医书中还有一些良方,我会尽快配制。”
我接过药膏放入怀中。
“山腹中是池家秘库,”我说,“我今晚刚刚发现。我只知从一处洞口进入,但那里出入艰难,势必不是正门。你配齐药物后要避开众人,来峰西树林旁找我,需带一条长绳方便出入。”
池枫低声答应,若有所思。
我拍拍他肩膀,转身离去。
“大哥,”他在身后叫我,“你自己的伤也要医治。”
我没有回头。
我仍由洞口跃入湖中。上岸,看见仍未苏醒的慕容宁。
我将药膏涂上她手足身体,头脸颈项。她的体温稍稍降低,大约疼痛多少有些缓解,她慢慢停止了颤抖。
我握住她手,将真气慢慢渡过,努力平息她紊乱疾速的脉搏。她不时呛咳,想必是为烟气伤了肺脉。我继续摧动内息清除她肺脉淤积,直至她一阵剧烈咳嗽,吐出不少烟灰,我的手被她震开,我才发现我已不剩什么内力。
我在她身边躺下,疲累已极,半昏半睡。不知多久以后,我隐约听见她低声呻吟。
我想要醒来,却似乎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无法使出。挣扎之间,觉得她移动了一下身体,然后我听见她发出一声喑哑惨叫,包含了无穷伤痛,却又忽然中断,没了声息。
我一惊而醒,心胸狂跳。
转过头,我看见她已醒来,她大睁双眼茫然望着我,却仿佛全没看见。她眼中赤红,泪水如同泉涌,疯狂渲泻,一径冲开她脸上药膏。她浑身痉挛,嘴仍张着,却已痛得再也出不了声音。
我知道她这样痛苦是因为烧伤难忍的剧痛。我身上的灼伤此时也痛不可抑,而她的伤势却严重得多。
望着她如此折磨,而我丝毫无能为力,我闭上双眼。
胸中似有长刀冲击,汗水很快流满我全身。
我忽然拔出剑,在腿上深深刺下。
热血涌出,令我稍觉好过。
当我听见湖上水声欸乃,慕容宁已再次晕去。回过头,我看见划船而来的池枫。
他看清我时乍然一惊,一跃上岸,过来搭上我的脉搏。随即皱起眉头,由怀中掏出一粒丹药,示意我吃下。
不待我说,他又俯身察看慕容宁。
“她怎么样?”我吞下丹药问他。
他看我一眼,垂头道:“比我预想中严重,但应该有法可治,只是……不但容貌再无法保全,背上伤势也会牵制她日后左臂行动。而且,肺脉受损,势必留下隐疾。”
我听他一句句说来,感到我沉重而锐痛的心跳,正一记记敲打着我的胸膛。我默默无言,靠上石壁。
池枫此时忽然发现我腿上伤处。
“大哥!”他过来点了我止血穴道。
我避开他视线,“我没事,”我说,“快些帮她医治。”
当池枫料理好她的伤口,为她服下一剂止痛催眠的药物,我才想起他并非由我落入的洞口而来。
“你怎样找到的另一个入口?”我问。
池枫正为我包扎伤口,并未抬头,只淡淡说:“记得么?我们小时候,爹教我们背诵的‘碧丛丛’歌诀?”
“‘碧丛丛’?”我低声重复,若有所悟。
他轻轻点头。
“爹去世以后,我整理他生前杂记。看见他曾记载‘今日初传碧丛丛歌诀于二子。二子极之聪颖,一遍成诵,甚喜。然日后当不时考问,防其忘记。’后来的记载中也曾几次提到这只歌谣,更有‘杨儿日堪大任,或可考虑年内向他详解碧丛丛’之类的句子。后来我几次研究,却发现那歌诀实在不是什么武功秘要。本以为终不可解,直到昨夜你提起秘库,我才明白那歌诀也许便是入库的线索。回去仔细参详,其中果然暗示了数道机关方位。”
他抬头望望头顶洞口,又说:“你落下之处应该只是一个天然通风口。想必原来亦做了伪装,只是一场大火,全都烧了个干净。”
说话间他已处理妥当,却仍不放心:“你的烧伤并不太严重,只是内伤却不可掉以轻心。”
见我点头答应,他才放心一笑。
当日我们根据歌诀提示历访四重秘库。
除去数十间大小石室设施俱全可供百人长期居住,其余所见不外黄金异宝,神兵利器。
惟有最后一重竟以铁壁铸就,门上一只巨大的铜制绞盘。
池枫徘徊察看,思索良久,始终不曾动手开启机关。
忽然他如有所悟,回身望我,脸色苍白。
“怎么?”我问。
他沉声说道:“里面该是满满一库火药,一旦轮盘绞动,整个山庄会被夷为废墟。”
我一瞬骇然。知道这里该是池家最后一道防线,一旦外敌入侵,无以克制,便可启动这一机关,与敌同归于尽。
伸手抚上铁壁,我与池枫无言对望,默默叹息。
慕容宁的伤势不能轻易移动。我留在秘库中照料她。池枫每日出去处理庄中事务,夜间送来食物和药品。
慕容宁的伤势渐趋稳定,神志也开始清明。
第四日她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为什么要救我?”她说,她听见自己薰哑的声音时全身瑟缩一颤。
我无言以答。
而她亦不再多说。
此后数日她昏睡,醒来,沉默地忍痛。不肯再发一言。
但她并不拒绝食物,令我渐渐放下心来。
十天以后的某个晚上,她的伤处已基本结痂,池枫为她换药后离开,我看着她昏昏睡去,于是离她远些静坐运功。
那时我的内伤已好了六七成,内息运行几乎已无阻碍,只需再冲破嬗中穴即可基本治愈。气息流转正在紧要关头,我忽然听见她的方向传来悉娑响动,她似乎已翻身坐起,轻轻咳嗽。
池枫喂她的药应该会让她一夜安眠,她此刻醒来一定是刻意未将药丸咽下。
一种不祥之感令我悚然心惊。
我尽力快速地收拢内息,却欲速不达。背后声响不断,她似乎在勉力移动,我不知她究竟要做些什么,心烦意乱,愈加无法凝神。
忽然间,我身后一片死寂。
我大大一震,内息霎时纷乱突入我四肢百骸。胸口如塞了一团棱角硬物,全身处处胀痛难当。
我汗如雨下。
忽听她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呻吟,却黯涩低哑无已为继,如已被绝望惊惧堵住喉咙。
霎时间我已明白发生了什么。
……
放弃了一切导引内息的企图,我站起身来,回头看她。
我看见她已将自己移到湖边,半跪在水边,伏低了身体,呆呆望着水中倒影。
我向她缓缓走去,内息混乱窜移,只觉每一步都虚浮不定,无法触到实地。
她忽然抬头,看着我。
她眼中的光芒那么冰冷绝望,似是连整个生命都已冻结。
然后她身体向前猛然一探,翻落水中。
我立刻随之跃下。
冰冷的水流包围了我,与我杂乱的内息狠狠撞击,犹如万根钢针齐齐插入身体,刹那间我全身气血一起逆流。
然而我不去管它。
我不顾一切地在水中追踪着她。
终于我碰到她,在她沉入湖底以前。我将她拉近身边,她大力挣扎,拳脚相加,然而我咬紧牙关决不放手。
我竭尽全力将她带出水面,爬到岸边。然后我再也无力支撑,躺倒于地,血气似已逼至喉头。
慕容宁脸面朝下伏在我的臂上,她身上的伤痂已有几处剥落,露出淋漓血肉,我看见她肩膀起伏,不停发抖。我想要将她拥入怀中,却惟恐触动她的伤处。
但是忽然间,她一跃而起,我竟不知道她这时还会有那样大的气力。
她低着头,发狂般向岩壁冲去。
我奋起最后的气力猛然一掠,挡在石壁前方。
她一头撞入我怀中,一撞之势何其强劲,我沿着石壁缓缓滑倒,吐出的血洒在她颈中。然而我牢牢握住她双臂,不肯放松。
片刻昏晕后,她抬头,将脸逼近我眼前。
她脸上神情似笑似哭,伤痂牵制了她脸上肌肉,她整张脸恐怖地扭曲。
“有人会想看这张脸么?”她嘶声喊道:“有人会想听这种声音么?”她忽然挣扎伸手,撕去手臂上一层伤痂,露出模糊血肉,“有人会愿意碰到这种东西么?”她喊得喘不过气来,不停咳嗽,仍挣扎着迸出断续的字句:“为什么你不让我死……”
我望着她,完全不觉得惊恐畏惧,我的心多日来早已痛成麻木,此刻只剩下深入骨髓的绝望与疲乏。
“那么就一起死吧。”我说,我一开口就有血不停地涌出。
“要死就一起死吧,”我伸手抹一抹嘴边的血,冷冷笑道,“当你说你要拿自己的性命换关荻的,我就已决定要和你一起死在红莲峰的大火里。那天晚上,火最大的时候我上山,我本打算带你走进那片烧得正旺的树林……我不知道竟会掉进这里……”
血呛住我,我停了停。
“仍是不想活么?”我喘息着,长剑出鞘,架上她的脖颈,“我可以先杀了你,然后再……这样好么?”
她一动不动地望着我,我不明白她眼中的神情究竟是什么。
我感到整个身体正被无数气流往复切割,如受凌迟。我的手在不停地发抖,她颈中已见血痕。然后我再也压制不住那股不断涌起的强大浊流,我大口喷出鲜血,眼前一片昏黑。
我醒来时看见池枫,他脸色憔悴,正低头启出我身上的金针。
“她怎么样?”我低声问。
池枫神情一亮,摇头道:“她没事。有事的是你。”腾出手来搭上我脉搏,眉梢渐展。
“几日没睡了?”我打量他的脸色。
他苦笑摇头,“不记得。为了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我几乎快要累死。”想想又笑起来,“这一次医术倒是真的磨炼了不少。”
虽仍强颜欢笑,我已看出他的疲惫不堪。他放下衣袖时,我瞥见他臂上几处淤斑,心中一沉。当年欧道羲曾说过以他这样的血质,较常人更需生息调养,淤斑之类其实是皮肤下的出血,最是要警惕的标志。
“快些躺下休息。”
他大约也已无力支撑,向我迷茫一笑,倒头昏睡过去。
我暗自运转了一下真气,发现内息虽然极弱,却已再无阻滞。伸手去探他的脉息,才发觉他的内力已将穷竭,想必为我针灸导气已耗尽心力。
我凝望他安静熟睡的脸孔,百感丛生。
几天以后,可以行动时我去看望了慕容宁,她已被池枫移入一间石室,紧闭双眼,静静躺在床上。
我走到她身边,沉默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