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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后我说:“我们离开这里,我会娶你,照顾你的孩子。”
她在我话音刚落时发出一阵笑声。
“你在说什么,难道你不再记得你是我大哥?”
她笑个不停,笑声凄厉。屋中婴儿惊醒,放声大哭,但她不去管她。
我叹口气,去房中抱起了婴儿。婴儿立刻停止了哭泣,光可鉴人的大眼睛专心地望着我。我抱着她走出里间,看见她的母亲已由大笑转成痛哭。婴儿在我怀中不安转侧,我们两人静静等着她的回答。
她哭了很久,慢慢冷静下来。
然后她起身舀水,洗脸,挽好头发,由我怀中接走了婴儿。
“你应该这样对我说,早在十年以前。”
我听见她平淡语气的一刻,已经知道再无指望。
“我已经二十七岁,”她说,“我用九年的时间对你死了心。”
她垂头看着怀中婴儿,使我不见她脸上神情。“她叫慕容湄。我和她的父亲一年前相遇,他叫慕容安。”
江南一剑慕容安,慕容世家未来掌门人。知道是他,也许我还可以略为放心。
我沉吟良久,问:“他何时会来接你?”
“我会等他。”她干脆地说。
她声音里的坚定决绝令我觉得似曾相识,当我终于想起在何处听过时,我如受痛击。
十年前,在我离家的前一晚,她问我的问题我很久没有回答。那时她忽然熄灭了灯火,在黑暗中紧紧地拥抱我:
“你要记得,我会等你,直到我再也等不下去。”
她那时的语气就如今日一般。
我要她等了十年。
终于我回来,而她等的已不再是我。
也许就在一年前我重返故乡,发现她早已遣散家仆不知所踪,开始寻找她的那一刻,也许就在那一刻,她遇到了慕容安。
也许冥冥之中早有注定,我们一步错过,从此无缘。
当夜我离开了那个村庄。我一路向北,深入群山。也许我只是下意识地想要避开江南,避开她等待的人所来之处。
我清楚地知道我已永远失去了阿翎,这使我领略到什么才是万念成灰。
八岁时第一次见她,她是母亲收养的孤儿。从此她是我的小妹,我知道我要照顾她爱护她,我是她可以倚靠的大哥。
十六岁时那个黄昏,当我坐在紫藤架下吹箫,乍见她衣袂翩然自迷蒙的暮色里来——那时心上莫名一窒,乍断的箫声。
就在那时我恍然发现我对她已不再是兄妹般单纯,而她看我的眼光让我明白她也同我一般。
然而毕竟无人说破。
十八岁时父母去世。我处理完后事,独自离开了故乡。
我不能与她在我们的古宅中单独相对,我不能令家族世代清誉毁于一旦,我不能在那样一个古老市镇惊世骇俗,我不能抛开一切带她去一个无人认识的所在,我只有远远地离开。
在我离开她的十年间,她是我不敢思念而又无日不思念的女子。
漫漫十年,足够我的荏苒在衣剑法在江湖上闯出声名,却无人知道我出剑时惠风荏苒般的温和缱绻,其实只是寄托了我对一个不能去爱的女子的思念。
然而从此以后,我该如何?
我该如何度过我连思念也不该再有的余生?
那年山中的雪下得很早,我在山中筑起小屋,打猎为食,融雪为水,度过了整个冬天。
我不再计算时日,我喜欢那种与世隔绝的感觉,有时我整夜无眠,倾听郁郁孤狼对月长嗥,万山回音。
常常,我觉得它的孤独也同我一般。
在一场大风雪中我救起一个几乎已冻僵的猎户少年。他在大雪封山的冬日前来猎取玄狐,我找到他时他已取到了四张完整的毛皮。
他说这样上好的毛皮他一共需要八张,这样他便可以换取足够的盘缠离开这里的雪山。他的祖父与父亲都葬身于山中忽来的暴风雪,他已厌倦了这里,他要去传说中永远没有风雪的江南。
我帮助他猎到了另外四只玄狐,然而出山的道路已被大雪封死,他只能在山中待到春天雪融。
他粗具一些武功根底,在狩猎中显露的习武资质更令我称奇。山中无事,我对他略加指点,他的进步一日千里。
他离开时,才告诉我他的名字:关荻。
他说他出生时正是秋天,山那边的野苇湖开满了荻花。
春天来时,融雪成溪,我搬迁到更高的山上,淙淙溪流从我屋边经过。
夏季山中也并无暑气,只是木叶转成森森,雨水增多。
秋季来临我翻过山岭找到关荻说过的野苇湖,那里的大片荻花如云似雾,令我忽觉往事苍茫便有如这般。
我在苇塘边吹箫练剑,看瑟瑟荻花在箫声剑影里轻舞飞扬,我看见长空幽蓝,万古云霄,常觉胸中不着一物般地不染纤尘。
山中四时轮转,我却刻意地忘记岁月如何。
不知几年以后,又到了冬天。
那一年冬天,我没有听见我已听成习惯的那匹孤狼的长嗥。
我寻找那匹狼花费了整整一个冬季,却始终未能找到。我有时恍惚,觉得我所听见的狼嗥也许从未有过,不过是我的灵魂在深夜里脱窍而出,寂寞徘徊于月下,为自己的躯体挣出的最后一缕哀音。
群山返青的时候,我离山而去。
我不知怎样走回了阿翎曾经居住过的那个村庄,当我明明已不记得道路。我想这也许该归因于一种冥冥的指引。
我猜测阿翎早已不在那里,然而我仍然走到了村东的第三栋屋前。
一样的篱笆,这一次却不曾倾倒。
柴关虚掩,黄土铺院,低矮的房屋一片岑寂。
恍惚间我仿佛看见多年前的自己立于檐下,决心向屋内长相别离的女子许下一生的诺言,然而,我却看见她怀抱着与别人生下的婴儿。
仿佛要打破我的幻觉,房门就在那时轻轻打开。一个矮小的身影从门缝里溜出,来到院中。
那是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儿,衣衫破旧,发辫零乱。她手中拿着一个水瓢走向院角的大水缸,那水缸比她还高。
她爬上水缸旁边一块垫脚的大石,踮起脚来努力前探,去舀缸中所剩不多的水。她的姿势如此危险,仿佛随时会栽进水缸之中。
我及时叩响院门。她暂时放弃了舀水,回过头来。
在看清她小脸的一瞬,我就知道了她是谁。我仿佛再次看见很多年前母亲领回家中的阿翎,黑亮的大眼睛光芒荧闪,小小下颌倔强尖削。
我眼前模糊,一时不能出声。
而女孩儿已跳下大石,来到门边。
她望着我,神情警觉。“叔叔,”她清脆地问,“你找谁?
“你是阿湄?”我喃喃地说。
她的眼中掠过一丝迷惑,轻轻点头。
“……你妈妈呢?”
她回头望一眼小屋,仿佛害怕我们的谈话会吵醒她的妈妈。“妈妈生病了,在睡觉。”
“阿湄,”我心中一阵酸涩,缓缓地说,“我认得你的妈妈。”
她一时没有说话,仰望着我。然后她的脸上渐渐亮起信任的光辉。
她走过来,拉开了本来只是虚掩的院门。
“叔叔,你能不能帮我舀水?我要给妈妈熬药。”
再见阿翎时,她已完全不复旧时容颜。她已病了很久,我为她请来的大夫也只是摇头。我知道她已时日无多。
除去我刚来时,她几乎不曾认真看过我。很多时候,她只是躺在那里静静出神,她的眼睛那时变得云水般温柔。我只在多年以前看见过她那样的目光,而那样的目光却再也不是为我。
我看见她的脸色一日比一日苍黄,有时我觉得自己的生命也正随她日益消逝。
阿湄从不在我们面前哭泣,只有一次,我看见她蹲在柴堆后无声哭泣,我抱起她,她默默搂住我的脖颈。她的眼泪浸湿了我的衣领,起初温热,后来冰凉。
那一天我抱她去了野外,那时是秋天,原野里开满牵牛花。不知为何那里的牵牛花并没有深紫和紫红,只有淡红,微紫,与苍白,仿佛都已被阳光晒退了颜色,无神无主的萧条。
阿湄在那里放声大哭,那时她才像是一个五岁的女孩儿。
我带她回去时,阿翎已经醒来。那天晚上,我听见她与阿湄说了整夜的话,然而我听不清晰。
数天以后的早上,她支走了阿湄。
她要我答应在她死后,把阿湄送到她父亲的身边。
我默默点头。
“他未必会好好待她,你要常去看她,直到她成人。”
我同样答应。
她松了一口气,转开脸去,明亮的眼光转成暗淡。
她始终还是爱他,即使他辜负了她这么多年,始终也没有来接她。
当天夜里,我在院中的紫藤架下吹起了箫。
我从未吹过那首曲子,然而我不知不觉吹出了它,也许只是因为人生本如那支箫曲一般凄凉。
后来房门打开,我看见阿翎出现在门边。
她已有多日不能下地。看见她,我微微一惊,停下了箫声。
“不要停。”她低声说。
我重又吹起,她慢慢走过来,坐在我的身边。
花架筛下淡淡月光,如满地细碎白冰。不时有紫藤花坠落,点点剔透凝华。
她将什么东西系在我的腰带上,我知道那是一只新的香囊。
从前她绣给我的香囊在一次决斗中被人毁坏,我不舍得丢弃,一直收在怀中。
然后她伸出手臂揽住我的腰,紧紧依偎在我的肩头。
她在我耳边低语。“不要停,”她说,“听着你的箫声去死,我才不会害怕。”
我轻轻一震,却没有停下。
我一直没有停下,即使当我感到她的手臂松开滑落。
我没有停下,即使当我再也感觉不到她的呼吸。
我没有停下,当天空大亮,人家的炊烟次第腾起,鸡鸣犬吠,日上的尘嚣。
我没有停下。
那一切与我无关。
我觉得我只需一直这样吹下去。
一直吹下去。
一直吹下去。
一直吹下去。
……
然而还有阿湄。
我答应过要送她去她父亲的身边。
当阿湄自她母亲冰冷的怀中抬起泪痕狼藉的脸望向我,我知道我要履行我对她母亲的诺言。
我带着阿湄千里跋涉,到了江南。
我见到了阿翎一直不曾等到的那个男子,慕容安。他的完美丰神并不出乎我的意料。
他起初略为吃惊,凝神看看阿湄,神色渐渐平复。“她并没告诉我她有了身孕。”
“所以你才任由她流落在外?”
他笑笑:“最初我便要娶她回来,是她自己不肯答应。”
他看了我一眼,带着一种淡淡讽刺的神情:“她一直都在等一个人,不肯放弃。那个人,想必是你。”
我如受重击,不能置信。刹那只觉天翻地覆,无比荒唐。
“你不知道么?”慕容安望着我,“那么你还不如我明白她。”
当天夜里,我茫然离开了慕容府。
我千里往返去看望阿翎的坟墓。我以为她或肯托梦于我,告诉我真情究竟如何。
然而她一去杳然,从来不肯入我的梦境。
某一个黄昏,落日凄圆,月影初升。
我再一次拔去她坟上荒草,坐下为她吹箫。然后我离开了她,继续我在江湖的漂泊。我并不知道滚滚尘嚣,究竟何方是岸。山长水阔,我该于何处容身。我只是想要找一件事来做,胜负生死于我已无关紧要。
我开始追踪那些多年未曾归案的盗匪,我甚至希望我会败在某个凶残大盗的手下,无声无息死于一个边陲小镇或是荒山密林。奇怪的是我的剑法却于此时悄然精进。
就在那些年里,我再次听到了关荻的名字。这个在南方七省声名鹊起的年轻捕快以其高超的追踪技巧,坚忍不拔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