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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梦生看着姬瑶花。
姬瑶花静静地迎着他的注视。
这样温柔而又坚定的神情,令得唐梦生不觉想到了殿前石阶旁的扫坛竹。细细柔柔的绿竹,看似弱不禁风,却有着急风暴雨也不能摧折的坚韧。
唐梦生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七情六欲如水无岸——瑶光想做一个巫山门的大禹王吗?”
姬瑶花嫣然而笑:“你以为呢?”
唐梦生喃喃说道:“禹王治水,这是何等功德,我当然不能袖手旁观。”
姬瑶花的欣喜见于形色,就如一个乍得珍宝的小小女孩,喜孜孜地道:“我一直担心你不肯留下来呢。瑶光就在神女像后的小厢房中,你去陪陪他可好?我要去看看甘净儿。”
姬瑶花伸手在神案下某处按了一按,殿门处的地板移开,她自怀中取出一颗夜明珠,托在手中,飘然而入,地板复又合拢。
在她转身的一刹那,唐梦生已感到了她神态的变化;将要面对甘净儿的,是一个冷静镇定、自信而高傲的姬瑶花。
以这样从容而优雅的神态去面对已成为阶下之囚的甘净儿,想必最能打击甘净儿的自信心吧。
唐梦生望着她冉冉而没,嘴角不由得浮上连他自己也未能察觉的笑意。
他转身去看望姬瑶光。
九、
神女像后有两间小小厢房,右边一间房门紧闭,左边一间,竹帘后透着隐隐灯光。
唐梦生揭开竹帘走了进去。
姬瑶光靠在窗边的木榻上,伸手将榻旁小桌上的灯光剔亮一些,示意唐梦生在桌边的竹椅上坐下。
小小一间房中,除了这一桌一椅一榻之外,便是占据了整面墙的书架。
唐梦生一坐下来便道:“我已决定留下来与你们共同参详巫山武学与太乙观武学。”
姬瑶光微微一笑:“我听见你们的话了。”
唐梦生有些惊异:“是吗?”
隔了一道墙,距离又有些远,并未修习过内功的姬瑶光却能听到他们在大殿中的谈话?
姬瑶光笑着说道:“方攀龙设计的传音通道,可以让坐在这儿的我听见圣女祠内任何一个角落中的声音。摇花对你说的那番话,令你很感动是吧?”
唐梦生不觉皱起了眉:“这其中有什么不对吗?”
姬瑶光悠悠然说道:“这一番话,三年前摇花也曾对方攀龙说过。”
唐梦生一怔。
他心中仿佛陡然间失落了一些什么东西一般令他感到异样的怔忡。
姬瑶光凝视着他说道:“我之所以没有去找一个温泉之乡住下来养病,仅仅因为我是姬摇花的弟弟。我是为了她才留下来的。”
唐梦生的心中又升起那种扑逆迷离、如梦如幻的感觉。他不知道他们之中谁说的是真话。
姬瑶光又道:“五年前,瑶花在修习巫山云雨时发觉不能达到顶峰,便推测这是不是因为巫山武功分为十二峰、彼此之间隔绝不相往来的缘故。她推想也许融汇十二峰的武功,将可使她达到完美之境。”
他叹息道:“瑶花太过聪明。世间聪明才智之士,是不可能满足于寻常生涯的;他们必定要去为众人所不敢为之事,成众人所不能成之功业,否则,他们的才华将令他们疯狂或是窒息。”
唐梦生一笑:“这也是你对自己的描绘吧?”
姬瑶光也是一笑:“是。瑶花的才华,用在了武功之上,而我则一心想修仙道。你知道,我自幼为病痛所苦,不能像瑶花那样自由自在地往来于巫山之中,所以很想修得仙道,以求摆脱这皮囊的束缚,逍遥于天地之间。”
窗外风雨之声已渐渐变弱,夜雨孤灯,正是最宜清谈之时。
唐梦生深思地打量着他:“但是你却选择了另一条道路。”
姬瑶光淡淡道:“你要知道,我和瑶花是双生子。从小到大,我们没有分开过一天。五年前当瑶花因为修习神女峰武功遇上魔障、几乎走火入魔时,我就明白了我不能丢下她独自去寻求解脱。”
他的目光一转,注到了唐梦生的脸上:“当你的左手受伤时,你的右手也会感到疼痛。”
唐梦生但笑不语。
然而他的心中,却微微牵动了一下。
姬瑶光继续说道:“当瑶花受伤之后,我才醒悟到,天道即人道,没有了瑶花,我不可能修练到圆满无缺的境界。”
唐梦生不由得叹了一声:“所以你决定留下来帮助她。”
姬瑶光当初,若是真的下定决心去修仙道,巫山门也好,整个道门也好,都要清净得多吧。
姬瑶光微微一笑:“是。”
唐梦生不解地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一点?你若不说出来,我就算有些怀疑,只怕最终还是会接受令姐说的那个手足情深的理由,体谅你们的做法,甚至于全心一意地帮助你们完成心愿。现在我知道了真相,只怕很有可能会做出另一个选择。”
姬瑶光答道:“因为我不想你成为第二个方攀龙。”
唐梦生震动了一下。
停了一忽儿,姬瑶光接着说道:“方攀龙曾经对我说,瑶花的心就如那巫山云雨,千变万化,是他没有能力把握的。他喜欢上了瑶花之后才发觉这一点,可那时已经迟了,他已无力自拔。方攀龙他修习土木机关之学,失之毫厘,便会差之千里,所以他们这一脉的武功向来讲求精确无误,讲求能够把握住所有变化。可瑶花却是这样变化莫测,有时候我觉得连我都不明白她在想些什么,她打算干些什么;方攀龙又怎么能够了解瑶花,怎么能够把握住瑶花的心思?我发现他的迷失与错乱时,曾经试图点醒他,告诉他瑶花并不是他最初喜欢上的那个可以为我牺牲一切的温柔慈爱的姑娘,已经太迟。”
他感伤地转过目光看着门口的竹帘:“圣女祠内的所有机关,都是方攀龙在那一段时间里设置的;我所有的防身武器,也都是他在那个时候为我打制的。这是他的绝笔。”
唐梦生不由得问道:“他现在在哪儿?”
他担心自己会听到不想听的答案。姬瑶光道:“他并没有死,瑶花将他关在他自己打制的囚室中,锁住了他的手足以免他在狂乱之中会伤害到他自己。阎罗王来看过,说是药石无用,必须得另想法子。他答应替我们保守秘密,所以其他人还不知道方攀龙的情形。”
唐梦生暗自忖度,难怪得姬瑶光要警告自己。姬瑶花就如那峡江一般,看似风平浪静,但谁也不知道她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掀起令人粉身碎骨的巨浪,方攀龙就是前车之鉴。
姬瑶光回过目光来看着唐梦生:“瑶花曾经说过,你这个人,看起来随和可亲,但是不动如山,无情若水的心法,你比其他太乙观弟子都要领悟得更好。我本不必为你担心。但是瑶花说起话来真能骗死人,如果你真的被瑶花说的话所迷惑,成了第二个方攀龙——我这样说也许不太对,毕竟你很清楚瑶花现在的身份,而且你这个人也与方攀龙大不相同——不过我还是忍不住要提醒你一句。如果你不能保持住一颗清醒心来面对这一切,我们所做的这一切,就都没有意义了。”
唐梦生默然不语。
许久,他抬起头来问道:“能否让我见一见方攀龙?”
姬瑶光摇一摇头:“他现在的情形,我想他并不希望让别人见到。”
无论如何,他仍有他的骄傲与自尊。
唐梦生沉吟着道:“我想和他谈一谈。不过我希望你不要旁听。方攀龙对自己设计的传音通道一定很熟悉也很敏感,如果我们的谈话会传入别人耳中,他就不会对我敞开心扉。”
姬瑶光注视他良久,伸手在墙上一按,一道小小的暗门打开,里面亮起了火光。
唐梦生走到门口,看看门内的地道,略一踌躇,低头钻入了地道中。
暗门在他身后合拢。
十、
小小的地下室中,通风良好,洁净而干燥,空气中流荡着淡淡的似花非花、似草非草的清香。
唐梦生一眼便看见了盘坐在石床上、手足都被铁链锁着的方攀龙。
出乎他意料的是,方攀龙并不是他想象中那种蓬头垢面的狂乱模样,而是面貌俊朗,衣服洁净。即使在囚室之中,他的神态中也带着一点天真的阳光似的爽朗,看上去简直像个大男孩子。
唐梦生在他身前数尺处停下脚步。
方攀龙对他的出现并不吃惊,只看了他一眼,又以手代笔,在石床上画着无形的图案。
唐梦生注意到方攀龙的焦躁以及那无意识的、杂乱无章的图形。他的内心是不是也像这无形的图案一样纷乱?
唐梦生沉思一会,说道:“这囚室之中,是不是也有传音通道,可以让方兄听见我和姬瑶光的谈话?所以方兄对我的出现一点也不吃惊?”
方攀龙终于讶异地抬起头来看着他:“你是猜出来的,还是看出来的?”
这一回轮到唐梦生惊讶了:“真的有?姬瑶光并没有提到这一点,也许连他也不知道吧。你为什么没有告诉他们?”
以方攀龙当初对姬瑶花的痴迷,不应这样对她和姬瑶光隐瞒。
方攀龙的脸上掠过一阵迷糊恍惚的神情,惊异地道:“我没有告诉过姬师姐和瑶光?我还以为我早就告诉了他们呢。”
唐梦生在石床的一角坐下,审视着方攀龙,说道:“方兄对自己的这种情形,是不是觉得很难忍受?”
方攀龙怔怔地道:“我为什么要觉得难受?姬师姐每天都要来看我,她锁住了我也就是锁住了她自己。如果不是这样,她出入无常,我经常十天半月也不能见她一面。”
唐梦生又是一怔。方攀龙这话,又像是痴狂,又像是清醒。
他停一停才道:“你其实早已知道姬瑶花是什么样的人,对不对?”
方攀龙的脸开始抽搐,他想伸手捂住自己的面孔,却无法做到,只能咬紧了牙转过脸孔去。
唐梦生注视着他,慢慢地说道:“我在少年时,曾经不可自拔地喜欢上了我的一个小堂妹。我想姬瑶光当初喜欢上甘净儿时,也是同样的情形吧。”
那样纯真的少年时代,初初觉醒的他们睁开迷蒙的眼睛时,身不由己地将眼前所见的那个人看作是世上最可爱的姑娘。
方攀龙转过头看着他,好奇地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唐梦生的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意:“那时候我的痛苦,也许比你更深吧。先父在池州任职时,将我送入太乙观习武,是因为我体质太弱。人人都以为,我能够改变自幼多病之躯,便已大幸。但是我后来却在秀字辈弟子中如此之快地跃然出众。每个人都很诧异,却没有人想得到,我之所以下如此的苦功修练,无非是想借太乙观清心寡欲的武功,来忘记这不应有的爱恋。”
方攀龙不由得问道:“你成功了吗?”
唐梦生一笑:“我也不知道算不算成功。到今天我还记得少年时那苦苦挣扎的情形,甚至感受到当时的痛苦心情;可是当去年我回老家见到已嫁为人妇的小堂妹时,我又想不起来自己当初为什么会将她看得如同天仙一般,现在的她在我眼中只不过是一个很普通的、温和慈爱的小妇人而已。”
方攀龙震惊地看着他:“就这样?”
少年时的痴狂与热情,都将是这样的结局?
唐梦生又道:“我还没有说完。现在的她当然不再是天仙,可是,我仍然愿意用我的性命去换得她的平安幸福。”
方攀龙的神情明显地松弛下来,不知不觉间已对唐梦生有了亲切之感,说道:“难怪得你和其他太乙观弟子不同。”
唐梦生凝视着他:“你想试一试吗?”
方攀龙一怔。
唐梦生道:“太乙观练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