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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和我于四月二十五日晚上来口浪湾,住进这座冷冰冰的、祖父死后十八个多月来一直无人居住的房子。凑凑合合过了一夜。第二天早晨,我打开窗户,看见童年玩耍的花园,高兴极了。它是那样破败,长着一片野草,道路也被野草覆盖,草坪上堆满了腐烂的枝丫。这就是我亲爱的花园,我在这里度过了多么幸福的童年。过去的一切好东西,又在这高墙围着无人来过的空间找到了。它们还活着,在我看来,还是老样子。我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找回这些回忆,使我认为已经消失的东西复活。”
“我穿好衣服,赤脚趿上从前的木鞋,激动得全身哆嗦地去探望老朋友——树,大朋友——小河,古老的石头和祖父撒到矮林中的塑像碎片。那是我的小天地。似乎它们在等着我,热烈地欢迎我回来。我也热烈地朝它们走去。但是,有一个地方在我的记忆中占据着神圣的位置,我在巴黎的时候,没有一天不想念它,对我来说,它代表着孤独的童年和浪漫的少女时期的梦想。在其它任何地方,我都是任凭本能驱使玩耍、消遣,而在这里,我什么也不干,只是遐想。我无缘无故地哭,心不在焉地瞧着蚂蚁争斗,苍蝇飞来飞去。我可以自由地呼吸。如果幸福可以是无所事事的,可以用麻木不仁不思不想来表现,那么,在那里,在三棵孤立的柳树之间,当我躺在它们的枝条上,躺到挂在两棵柳树之间的吊床上摆荡时,我是幸福的。
“我朝柳树走去,像朝圣一般,心里一团火热,脚步却缓慢庄严,心思专一,太阳穴却发烧似地跳动。我在荆棘和荨麻丛中分出一条路,这些草木把通向旧桥的路给堵住了。我以前在这座虫一蛀的桥上跳过舞。别人禁止我在这里冒险,我就故意跳给他们看看。我过了桥,穿过小岛,沿着河边小径往高处走,到了花园里怪石林立的地方,我离家之后长出来的草木把我要去的地方遮住了。我钻进浓密的矮林,拨开树枝走了出去,马上惊叫起来,那三棵柳树都不在了。我怀着没有等到情人来赴约的怅然心情,不解地环顾四周。突然,我看到百米外,峭壁另一边,河流转弯处后面,那三棵失踪的树……就是那三棵树,我向您保证,就是它们,和过去一样组成扇形,朝着小城堡。从前,我经常从小城堡出神地眺望它们。”
卡特琳娜停住话,有几分不安地观察着拉乌尔。确实,拉乌尔没有笑。不,他没有嘲笑的神气,恰恰相反,卡特琳娜对她发现的情况如此重视,他认为是合情合理的。
“您肯定祖父去世后谁也没有进过回浪湾庄园吗?”
“也许有人越墙进来,但是全部钥匙都在巴黎,我们到这里以后,没有发现有人砸过锁。”
“这样,就只能解释,您可能记错了地方,三棵柳树本来就在那个地方。”
卡特琳娜浑身一颤,忿忿地抗议。
“不要这么说!不,不要这样假设!我没有记错!我不可能记错!”
她把他拉到外面,一起顺着她指的路走去,他们往河上游走。小河笔直地从小城堡的左角切过,然后,他们穿过草地,走上通向小山冈的缓坡,草地上的矮树已经由姑娘派人清除了。if丘上没有任何树被拔掉或挪位的痕迹。
“您仔细瞧瞧眼前的视野,然后从我那时站的地方瞧瞧花园。这里要比花园高出十二到十五米,对吗?我们可以看到整个花园,也可以看到小城堡和教堂的钟楼,最后,您做一下比较。”
小径越来越陡,从峭壁上面越过。峭壁缝里长着几棵冷杉,针叶堆积在岩石上面。河流在这里猛地转了个弯,向隘道的低洼处流去。河对面,在茂密的长春藤的下面,有一个坟丘似的上堆,叫做罗马人坟山。
接下来,他们一直走到河岸,到了隘道的起点。卡特琳娜指着三棵排成扇形的柳树,——两边的和中间的那棵距离相等——说:
“三棵柳树都在这里。我记错了吗?这里地势低凹,视野极窄,只能看到峭壁和罗马人坟山。勉强可见山上一块小小的林中空地。我对这三棵树原先的位置记得一清二楚,可是现在它们却到了这个地方,而这个地方我也是非常熟悉的,过去我常来游泳,那时它们并不在这里。您敢说我记错了吗?”
“为什么,”拉乌尔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为什么您提出这个问题?我觉得您有点惶恐。”
“没有,没有。”她急忙分辩。
“有,我感觉到了。有人跟您说过吗?您问过别人吗?”
“是的,可是我装出随意说说的样子,我不愿意暴露自己的不安。我先问姐姐,但是她离开回浪湾的时间比我长,记不起来了。然而……”
“什么?”
“她认为这三棵树一直在这里。”
“阿诺尔德呢?”
“阿诺尔德,他的回答不同。他什么也不敢肯定,尽管他觉得这些树原来不在这里。”
“您没有机会去问别的人吗?”
“问了。”她犹豫了一下说,“我找到一位老大娘,我小时候,她在花园里干过活。”
“是沃什尔大娘?”拉乌尔问。
卡特琳娜突然激动地叫起来:
“您认识她?”
“我遇到过她。现在我明白她那‘三棵溜’的意思了。她的发音不准。”
“对!”卡特琳娜越来越激动了,“就是三棵柳。可怜的女人本来有点精神失常,但多少是由于这三棵柳树才变疯的。”
六、沃什尔大娘
拉乌尔见她如此激动,就把她带回小城堡。这是姑娘受惊后第一次出外,不能过分消耗体力。
两天来,拉乌尔用自己的影响,使她平静,告诉她说事情并不那么严重。她在拉乌尔的注视卜安静下米。她感到舒服、轻松、无力抵拒拉乌尔的好意和友爱。拉乌尔要她把故事讲下去,她便又开始讲,语气平稳多了。
“显然,开始我觉得这一切都不算什么严重的事儿。但既然我不承认我记错了,既然姐姐和阿诺尔德都没有肯定我错了,那么树就是移过了。但是为什么要移呢?怎么移的呢?为了什么目的呢?不久,我就更为这事情苦恼,困惑了。我出于好奇,并为了唤起美好的回忆,搜查了小城堡,在祖父放着桌子、煤油炉、蒸馏嘼等实验仪器的阁楼角落里,发现了一个夹着图纸的画夹,乱七八糟的几张纸中,有一张花园地形图。
“我突然记起,在四五年前,我参加过绘制这张图。我和祖父一起测量,标出高度。我对祖父分配给我的任务非常骄傲,我拿测链的一头量长度,扛三脚瞄准器或其它需用的工具测高度。这张图就是我们共同劳动的成果。我亲眼看着祖父画的,他还在上面签了名。我站在这张用蓝色表示小河、红点表示鸽楼的图纸前兴奋极了。您看,就是这张。”
她在桌上把图打开,用四颗别针把图钉住。拉乌尔弯下腰来。
长蛇似的蓝色的河流从入口处的瞭望台下面通过,又向上蜿蜒,几乎碰到小城堡的屋角,在小岛那里变宽一点后,猛地拐到峭壁和罗马人坟山之问。草坪、小城堡和狩猎亭的轮廓在图上也都标出来了。红点表示鸽楼,叉子表示树的位置,还标上树名:做酒桶用的栎树……红山毛榉……最大的榆树等等。
卡特琳娜把手指放在花园左边、蓝色河流边上,指着三把叉子和她用墨水写的字:三棵柳树。
“三棵柳树。”她低沉地说,“是的,在峭壁和罗马人坟山后边……就是说,在它们现在的地方……”
她又激动起来,继续低沉而继续地说:
“难道我疯了?三棵柳树一直在山丘上,两年前我还见到过,在这五年前我和祖父绘的图上,却早挪了位置,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是不是我精神错乱了呢?我和明显的事实过不去。我更愿意相信,这些柳树是由于我不知道的原因挪走的。但是图纸却和我亲眼目睹的事实及深信不疑的记忆相反,我只好承认我错了,我烦恼不安,愤诉无力。我的一生好像是一种幻觉,我的过去好似一场恶梦,所经受的只是错觉和虚假的现实。”
拉乌尔越听越有兴趣。姑娘在黑暗中挣扎,而他尽管有几丝光明使他确信能达到目的,但所看到的,还只是一团混乱和互不连贯的事实。
他对卡特琳娜说:
“这些事您都没有对姐姐谈过吗?”
“我对姐姐和其它人都没有谈过。”
“对贝舒呢?”
“更没有。我始终不明白他为什么到拉迪卡代尔来。我只是在他谈你们一起干的冒险事时才去听听。再说,我变得忧郁不安。别人看到我性格孤僻和精神失常都很吃惊。”
“那么,您订婚了吗?”
她脸一红。
“是的,我曾经是,我现在是订了婚的。这也是折磨我的一个原因,因为德·巴斯姆伯爵夫人不同意她儿子娶我。”
“您爱他吗?”
“我觉得我是爱他的。”卡特琳娜低声说,“但我也不信任他,我谁也不信任。我试图独自搬掉压在心头的这块沉甸甸的石头,就想找从前清扫花园的那位老农妇打听。我知道她住在花园上面的莫里洛小树林里。”
“您常去的一片小树林吧?”
她的脸又一红。
“是的。皮埃尔·德·巴斯姆想到回浪湾来,但不能来,我就到莫里洛小树林去见他。有一天,我和他分手以后,就到沃什尔大娘家里。那时,她儿子还活着,在坦卡维尔树林里当伐木工人。她本人也没有疯,但是脑子有点毛病。她一看见我,没等我问她,也没等我说出名字,就低声说:
“卡特琳娜小姐……小城堡的小姐……”
“她好长时间没有说话,努力思索,然后,从坐着剥豆子的椅子上站起来,俯在我耳边,低声说:
“三棵柳……三棵柳……当心,漂亮小姐……”
“我一时糊涂了。她一开口就对我谈三棵柳,这正是我要解开的谜。平时,她思想混乱,但对这个问题却非常清醒,她又补充一句:‘千万要当心!’这是什么意思呢?是不是认为这三棵柳树和我可能碰到的危险有关?我问她,她努力想回答,但是话到嘴边总是有头无尾,不成句子。我最多只能听清她儿子的名字。
“多米尼克……多米尼克……”
我马上接着她的话说:
“‘对……多米尼克……您儿子。他知道三棵柳树的事儿,对吗?您是说我应该去见他……?好,我明天见他……明天……傍晚,等他下工回来,我到这里来。应该通知他,对吧?叫他明天等我……和今天一样,明天,晚七点。明天。’我特别强调了明天这个词,她好像听懂了,我也带着一线希望走了。这时,天几乎黑了,我好像在夜色中隐约看见一个男人的身影,一见我就闪到屋后。这印象一闪就过去了,我没有去看个究竟,实在是犯了个大错误。但您想想,当时我是多么惊惶,甚至动不动就感到恐惧。我承认我很怕,很快从小径跑了下来。”
第二天,我去得比约定的时间早得多,想趁天没黑时早点赶回来。多米尼克还没到家,我在沃什尔大娘身边等了很久很久,她一直沉默,很是不安。
“突然走进来一个农民,说后面两个同伴抬着受了伤的多米尼克来了,他们是在多米尼克砍倒的一棵橡树底下找到他的。看他说话为难的样子,我知道一定发生了不幸。事实上,他们抬来的是一具尸体,停放在沃什尔大娘的破屋前面。于是可怜的女人完全疯了。”
卡特琳娜越来越不安,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