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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睫。
先前那一刻,我想我是真的恨着,任由他扣住我的手腕,执着森寒剑锋狠狠划破魏岚的颈项。
只是那个时候,是我杀了他,抑或是宣武帝杀了他……还有什么分别么……
一声闷咳传至耳畔,宣武帝脸色雪清,冷汗如雨簌簌而下,撑在椅背上的手蓦地收紧,隐隐颤栗,似是强自压抑病痛。李亭海忙起身上前将他扶回榻上,方才挥手干练一剑,俨然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此刻再也无力支撑,猝然倾倒。
转身冷冷望向门前一众尚自惊惶呆怔的禁卫军,薄唇绽开一抹凌厉笑意,“你们还待如何?”
身后,熊熊火光冲天而起,映红了大半宫阙,随之而来的,是奇异如潮水般的声响。眼见援军即将攻到殿前,数十名禁卫军面面相觑,目中忧急,踌躇半晌,终于一一抛下手中兵刃,黑压压跪倒一片,刀剑铿锵声响霎时不绝于耳。
“小的们愿意誓死效忠皇上!”
清冷立于檐下,微微靠上朱红门栏。衣带临风,白衣若水,裙边袖角荡开层层波澜,衬得容颜清华出尘。抬眸望向渐渐逼近如潮水一般的喊杀声传来的方向,有刺目火光狠狠劈开天幕,映亮眼底冰寒胜雪。
眼角余光突然觉出殿旁转角有人影浮动,冷冷上前一步,厉声斥道,“是谁躲在哪里?还不出来!”
人影稍稍犹疑,良久,还是自转角步出,渐行渐近。魏皇后一身青衣曳地,鬓发高绾,容颜苍白,手执佛珠,口中喃喃,昂首从黑暗里缓缓走来。
心中一颤,忙不着声色,低眸颌首而笑,“皇后娘娘……”
她不说话,脚步轻缓,淡淡走近,近到我能感觉有她的温凉气息拂过面颊,昔日那双霸气十足的凤眼,此刻牢牢盯紧了我,目中早已敛去一切,平静无波。
猛然间,她以纤长手指触碰我的面颊,指骨冰凉透心,颊上如被锋利芒刺悄然划过,瞬间凝冻无痕。
指尖再缩回时,霍然沾上一点刺目猩红,她低眸望向染血的玉指,唇角轻扬,绽开一抹诡异笑容,“很好……很好……”
“娘娘……”我怔怔望她,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身后魏相的尸身已被一袭白布所覆盖,方才惨烈的一幕,早已如烟云逝。
她依旧抿紧了唇,低眸再瞧一眼指尖的猩红,青衣广袖如瀑垂落,霎时掩去一切。转身欲要离开,脚步却停了一停,侧首冷冷盯紧我,眸中清定,竟是什么心绪也瞧不出来,诡异莫名。
离去的刹那,我却分明在她眼底望见一抹幽暗光芒闪烁,似是早已洞悉一切,端的让人只觉彻骨冰寒。
青衣萧索无情,带着烈焰焚身的伤痛与决绝,凄冷伶仃而去,渐渐消失在了苍茫白雪之中。
眼前一片模糊,铺天盖地的银白雪光刺痛了我的眼睛,惟觉头晕目眩,下意识地抬手遮了遮眼,却有凛冽刺痛猛地袭上心头,黑暗瞬间袭来,身旁再无任何支撑……
“瑬云姑娘……”急迫忧切的嗓音,却深沉莫名,熟悉莫名。下一秒,我已倚进一个宽厚的胸膛。
缓缓抬头,终于看清他的面容。
蓦地抽身挣脱开去,不期然自他眼中望见黯然失落眸光,我强自支撑,抬眸淡淡一笑,“秦公子,瑬云替皇上多谢你拼死救驾之恩……”
敛襟盈盈拜倒,再抬头时天旋地转,终于支撑不住,重重倒下去。昏迷前的一瞬,看见秦重惊呼一声,抢身上前将我一把扶住,揽在怀中,目中情意掠动,关切弥漫。
无情不若有情苦,黯然伤魂处,最道相思无益……
情疏迹远只香留(1)
曙光熹微,雪初霁晴。晨色透过茜影窗纱细密洒落在我脸上,长睫微颤,缓缓睁眼,勉强看清了眼前立着的一众人影。一丝倦怠笑容,凝在颊边,“你们都在……”
“云儿,你觉得怎样?”汝南王亲自上前扶我坐起,突然抬袖替我拂开额前散发,眉目慈祥,举止温恭。我微微一愣,面上一红,忙侧头避开。
“这里是……”转头望向四周精致摆设,心中略微起疑,难道我还在宫里么?
“瑬云姑娘,咱家这里给你跪下了……”李亭海红着眼,疾步走上前来,俯身就要拜倒。
我大吃一惊,忙欲下床扶他,心口却在此时蓦地一痛,一股腥甜直冲上喉头,唇齿之间霎时溢满锈味血腥。
眼前的一切似真似幻,恍如梦境。魏相濒死的一幕猛然闪现在我脑中,那双恨意凛然的眼睛让我的脸色刷地惨白,胸中寒意陡生。
是我杀了他,是我亲手挥剑划破他的颈项,任他的鲜血喷溅在我的脸上,身上……而我,只能眼睁睁地望着他,无动于衷……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是我?为什么?!
“为什么……”我低声喃喃,面上依旧平静,眉睫低垂,掩去苦痛,“为什么?”
李亭海微一愣怔,抬头呆呆看我,以为我在问他,蹙眉答道,“若不是瑬云姑娘,皇上昨夜恐怕……”
“别说了!”咬牙冷冷打断他,侧头避开一众目光。心上的疼痛仿佛比哪一次都重,伴着一股钻心蚀骨的冰寒之气,让我的脸色惨白到近乎透明。
从不曾真的想要夺他的性命,然而却还是身不由己。宣武帝,他将一切隐藏得太好,我从不知道他那痴傻木讷的表象下竟然隐藏着这般残暴的戾气,让我措手不及。
要怎样对漓天颀解释……
心痛闭目,一时只觉万事皆休,满目成灰。
沉默,再也不知该说些什么。锦绣枕上,清颜染雪。良久,终是轻轻开口,目色虚浮,淡淡落向远处,“皇上没事了吧?”
“皇上无甚大碍,在太医的照料下已经好了很多,只不过……”李亭海转头望向汝南王及身边一众随侍,面带难色,似有难言之隐。
汝南王本就极为擅长察言观色,见此情形,忙挥手遣散身边一干医侍随从,自己也静静退了出去。一室里瞬间便只剩了我们两个人。
“皇上已经拟好了赐婚圣旨,此刻正按压在手上不放,就为了……为了……”
抬眸冷冷一笑,目中掠过苍凉酸楚,唇角浮起一丝鄙薄,“为了他的兵权,他的江山?!我当然懂……他叫你来,不也仅仅是为了这层意思么,到头来,还是得由我来出面,为他取回所有……酬劳便是我日后的幸福,不是么……他的如意算盘打得太过精细,把每个人都牵扯进去,却能让自己悠然置身事外,不愧为一朝君主,瑬云佩服之至……”
犀利笑意渐渐绽放开来。明明刹那芳华,笑靥如花,却是玉颜冰色,悲烈决绝。看在李亭海眼里,不由得暗暗一颤,再也无言以对。
不日,漓天颀率领圣朝大军凯旋回京,五十万兵马悉数于城外八十里安营驻扎,等候朝中旨意。彼时,距离宫中那场惨烈的杀戮,已整整过去了一十五天。
情疏迹远只香留(2)
魏相既死,朝中顿时掀起滔天巨浪,昔日与其亲近之人无不人心惶惶,岌岌自危。想他尊荣显赫一世,乍一倒台,朝中一派亲信争相倒戈,纷纷向上呈递奏折,细数其往日罪状。
宣武帝于几日内连下数道圣旨,着令革去魏岚封爵,处死一应曾与其有密切往来之人,府中男女尽数发配沙场边疆,其余涉案人等或降职或圈禁,锦都内外,朝野上下,一时震慑非常。
如此过了半月有余,朝中诸事渐渐安定下来,漓天颀出征战事顺利,凯旋回归。许是宣武帝动了恻隐之心,魏皇后与颀王妃虽为魏岚的近亲,却未受到牵连,一切名分待遇皆如平常不二。
谁也不曾想到,仿佛一夕之间,昔日耀眼宠冠的右相一族崩然倒塌,再也不复往昔光景。魏相之死,更被抹上几许神秘,宫内宫外,谁也不知他的死因究竟为何,而我,却将宫变过程悉数经历,乱于心中……
幕帘轻启,我步下马车,依旧一身流岚色锦绣宫装,外罩云霞轻裘,额间缀以真珠华胜,鬓发轻绾,松松结成垂云髻,其余青丝如瀑飞泻,洒落肩头。面上未施粉黛,神情清冷,风拂衣袂飘飘,惹得身旁宫侍不时偷偷拿眼来觑。
转过太液池,渐渐行至十余丈高的勤政殿前,低头方欲拾阶而上,眼角余光突然瞥见高台之上立着一个人影。霍然抬眸望去,只见白玉长阶尽头,一人身着绚丽华衣,迎风凭栏而立,人面桃花,情致两饶。看其妆扮,分明是后宫某个等级不弱的妃嫔。
身形站定,面上掠过一抹惊疑。若非宫女,后宫女子如何能够踏出六宫,来到这参政议政之地,此为后宫重罪,难道她竟全然不知?
抬头仔细看她面容,虽着华服,却鬓云乱洒,面色惨白,目光呆滞,对眼前来人似是毫无知觉。
侧目疑惑望向身旁宫人,待要询问,却见他骤然抬袖掩唇,目中惊恐。
顺着他的眼光望去,那道华光溢彩的身影刹那间竟飞出栏外,翩若轻云,直直坠落地面,瞬时香消玉殒,血溅五步。
我惊呆,眼见她闪电一般自绝于我面前,用了不过眨眼的时间。为何她会现身此地,如今终于有了解释。
这样一个耀如春华的女子,竟以这等惨烈的方式结束自己如花的生命,谁说后宫从来是不见血的杀场,她偏偏要以血为证。
身旁宫人哀叫一声软瘫在地上,“秦妃娘娘……”
我依旧怔怔站着,望着她身躯下面渐渐溢出的鲜血洇过地上皑皑积雪,瞬间化为一地狰狞血水,凄厉刺痛了眼眸。
“大胆贱婢,竟敢污秽朝殿,来人!还不将这贱婢尸体速速拖走!”
霍然转身,魏皇后一身青衣冷冷立于身后,虽然衣袍素淡,却丝毫不掩其雍容华贵气度,国母仪态尽显。
“皇后娘娘……”我喃喃开口,全然忘了下跪施礼,脑海里依然被方才那惨烈的一幕所充斥,心中激荡万分。
魏皇后淡淡走至我身边,一双凤目瞧着一众宫人忙碌清理面前方寸之地,冷冷启唇,“你无需害怕,这种事,后宫里头时有发生,你要习惯……”
心内一凛,震惊侧眸望她,再也说不出话来。她将一名韶华女子的猝死说得如此轻描淡写,仿佛早已习以为常。她说我要习惯,是什么意思……
“去吧,皇上还在凌元阁等着你,方才的一幕,你可以说……亦可以不说,随你心意罢了……本宫随后便会过去,毕竟是商议颀儿与你的婚事,有本宫在场,方能说得过去……”
语毕,她再不看我一眼,转身冷冷离开。
呆呆踏上石阶,神思渐渐朦胧,心跳剧烈,冰冷一分一分加剧。脚步无比沉重,一下一下,忽然觉得自己无助到了极致,仿佛坠进一个弥天漩涡,再也不能回头。
就要去商议我与他的婚事,为何我始终都无法欣喜开怀?秦妃之死,难道是一个不详的预兆……
情疏迹远只香留(3)
淡淡檀香掠过鼻间,回眸望向皇后萧索背影,回味方才她说过的话,脸色愈显苍白,心内更加郁结不安。眼见她的背影逐渐消失,一缕暗香犹在,似看不见的网,密密笼上心头。
正思虑间,耳畔听得一阵沉稳踏雪声响,抬眼望去,正见永平侯秦重一身乌衣劲裘,英姿飒爽,潇洒从勤政殿后转出,见我迎面自玉阶尽处缓缓步来,面上微一错愕,霎时红云密布,一时眸光尴尬竟不知该落往何处。
垂眸敛襟淡然行礼,秦重一愣,慌忙躬身想要扶我,一对星眸定定看向自己,满含深重情意。我微微一笑,身子不着痕迹向后避开,果见他黯然收手,退至一旁。
我深知他心意,面上却始终静如止水,“永平侯大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