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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到大,在这深宫内院之中,我已经舍弃掉了太多太多我应该关心的东西,如今再舍弃掉一些又有何妨?他们想要什么,尽管放马来取,我不在乎,一点都不在乎……只是这一次,只是你,我再也再也……放不开手去……”
……
汝南王府,莲华小筑。
“小姐……小姐……”
霁雪在耳畔一声一声不知疲倦地唤我,声音忽而近在咫尺,忽而远似天边。我明明听得清楚,却总也睁不开眼睛,胸口好像坠着一块千斤巨石,直压得我无法喘息,一时只觉身心困苦不堪,眼前一片黑茫昏暗。
手脚始终无法动弹,我咬牙奋力挣扎,已经分辨不清一切究竟是梦境亦或现实。良久,忽觉压力顿减,身子重重一颤,猛然自床上坐起身来,大口大口喘气,仿若溺水濒死之人紧紧抓住水中一根浮萍,终于死里逃生。
“小姐,你终于醒了……”霁雪面上难掩忧急之色,竟似有些惊惶。
我捧住额头,只觉神思昏沉,头痛欲裂,“没事,方才魇住了。现在什么时辰?”
“已经午时了。”
闻言一怔,这一觉醒来,竟已是晌午,昨夜怎样与漓天澈分手,又是怎样从宫中回来,我却一点也不记得了。
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抹耀眼的深红,我愕然偏头,正见黄花梨木桌上摆着一个贡缎如意锦盒,盒中一捧茜素红的锦绣纱衣赫然映入眼帘。
落花流水忽西东(1)
“茜素红……”我怔怔望着极目处那血染似的红,喃喃自语,心中微一怔忡,拧眉看向霁雪,“这是哪里来的?”
绯色*茜素红,红到极致妖娆,红到灼灼燃烧。以火炼就,以血染成,这抹炽烈血红从来都是皇室天家御用之红,寻常百姓世世代代难寻染色之方。短短一尺,千金难求。
霁雪微微笑道,“宫里来人刚刚才走,是皇上御赐给您的霞帔,据说这宫制茜素红十年方得一匹,真真是无价之宝,可见皇上对您跟王爷的大婚有多么重视!”
我散发赤足下了榻,不着丝履,裸着双足一步一步走上前去,双手刚一抚上那似火的红衣,不禁低低一声赞叹。
烟霞流云纹图案的锦绶鸾服,攒丝明烁广袖,宽大曳地裙裾,锦绣织翠长襟,五重繁复纹章。日色透窗而入,眼前一袭火红嫁衣犹如云霞蒸蔚,灼灼烁目,红光耀眼,艳丽无双。
我不由得心神激荡,眼前仿佛已是一片鼓乐喧天,喜气洋洋的景象。想象着漓天颀一身喜服王冠,风姿卓绝,面上霎时腾起薄薄的红晕,一抹醉人笑容于顾盼之间悄然流淌。
霁雪开口打断我的沉思,“方才老爷来过,见您还没醒便又走了……”
闻言微微点头,“我正要去找他,你快帮我更衣。”
如我所料,汝南王正站在我平日里与荆远下棋的地方望着满树蔽日繁花愣神,想必已自等了我许久。我含笑迎上前去,盈盈施了一礼,“爹,让您久等了。”
“酒醒了么?”慕夕肇淡然一笑,语带揶揄。
面上一红,长眉轻扬,我抿唇笑答,“爹又笑话云儿了,饮而不醉乃为豪,可惜云儿只是一介弱智女流,自然比不上那些个酒国英雄了,不胜酒力也是理所当然……”
一抹慈爱在他眼角微晕,慕夕肇负手挺立,鬓旁几多白发,透出些许沧桑,他的面部线条刚毅,不怒自威,身形清瘦挺拔,愈显成熟儒雅。
“如今太子置身事外,接下来,颀王恐怕会有麻烦!”
这突兀的一句话让我的心头猛然大震,一抹微笑僵在唇边,我抬眸不解看他,“爹为何要这样说?”
慕夕肇浓眉轻蹙,定定望我,“满朝上下尽皆推举颀王暂代军中主将,你们成婚之后,他的背后便多了项慕两家势力,如虎添翼,王爷风头日盛……依我看来,却为不利之兆。”
“您的意思是,皇上他……”
话音未落,已见汝南王深沉点头,我心中猛然顿悟。以宣武帝之多疑,定将对漓天颀心生嫌隙,若再将先前太子一事一并算在他的头上,日后只要漓天颀言语行止稍微有所差池,必将难逃一劫。
“顾衍之那帮前朝老臣原本只抱中立态度,冷眼观望,却在一夕之间突然改变主意,齐齐推崇颀王,你可知究竟为何?”
我怔住,目中陡然犀利,深不见底,“有人偷偷在背后使了手段……”
一言既出,我咬紧了嘴唇,胸口怒火暗生。先是陷害太子谋逆,迫使其交出兵权,更被幽禁于东宫,行动受限,如今竟然趁此机会想要将漓天颀一并扳倒。此人行事颇为阴狠用心,若是再不将他揪出来,只怕日后会牵连祸害更多人。
“若要揪出此人其实并不难,只要秘密查探先前与顾衍之等老臣暗中来往之人,盘根究底,必能查出幕后主使之人。”沉默片刻,我皱眉轻道。
慕夕肇却于此时垂眸深深一叹,眼见他目中有精光一闪而逝,我怔愕不已,脱口惊叫,“您已经查到了?”
他点头沉默不语,半晌,忽然一把拉过我的手,食指在我手心轻轻划开一道痕迹,做这个动作时,他的须发微颤,神色冷冽如冰,看在我的眼中,只觉触目惊心。
我愣愣低眸望向手心,忽然大惊摇头,“怎么会……怎么会是他……”
身前良久无人应声,唯有风声过耳,玉兰枝叶葳蕤簌簌。汝南王不知何时悄然离开,我呆呆怔在原地,冷汗遍体透衣。
落花流水忽西东(2)
两日后,御前殿试,由宣武帝亲自主考。殿试录取者分为三甲,一甲赐“进士及第”,只取三人,即状元、探花、榜眼;二甲赐“进士出身”,三甲赐“同进士出身”,各取若干名。
历朝历代,凡中进士者,皆任命为官。状元授翰林院修撰,榜眼与探花则授翰林院编修,二三甲进士选为庶吉士,大都为翰林院官,其他或授给事、御史、主事,或授府推官、知州、知县……各自不等。
多年以后,我依然清楚记得《漓国志·圣朝》这样描述当时的情形:宣武廿年四月,帝徵天下之士,亲策于庭。世家草茅,人才辈出,帝大悦。蓟州叶姓子希,容貌出众,才彦超群。策奏,帝擢子希对为第一,问鼎榜首。传胪大典,天子升殿,鸣鞭奏乐,王公大臣陪立如仪。
是夜,宫中大宴群臣。玉澜堂金銮碧彩,宫灯明耀,笙歌曼舞,霓裳飞扬。既是皇家盛宴,自然极尽奢华。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直万钱。席上众人尽享美酒佳肴,一派谈笑风生。
酒至半酣,新科状元叶子希执杯一一向外殿众朝臣敬酒,我端坐臣子席首位,与顾衍之等众位前朝老臣隔席遥遥相对。
论品阶官位,这第一杯酒当敬圣朝女帝师无疑,状元郎刚一起身,内庭外殿已有无数目光投来,齐齐落在他的身上。我敛襟坐正,目视来人一身素衣广袖,姿容清奇,举杯缓缓走近。
然而不过两三步远的距离,那叶子希竟一个旋身,径直往对面顾衍之的案前走去,仪态落落大方,好似理所当然。我微一愣怔,众臣俱是个个吃惊,不明所以。
眼见顾衍之越过他的肩头冲我挑眉张狂一瞥,我淡然抿唇不为所动,冷眼瞅着眼前一切,心里头一时只觉好笑。还没上任,便已在众人面前给我立了一个下马威,这蓟州叶子希……当真有趣得紧……
不知何时,殿内笙歌又起,玉澜堂里又恢复了先前时的觥筹交错,热闹辉煌。偷眼去望内庭的漓天颀,他正执杯轻抿,一抬首一凝眸,似笑非笑望过来,隔了素帏垂帘,仍能感觉他的眸光几分慵懒几分痴缠,情意绵绵,灼灼炽烈,胜似流火骄阳。
酒过三巡,众人渐次离座相互敬酒,我只愈发觉得意味索然,无趣至极,趁着众人不备,悄然离席退出了大殿。
闲庭信步时渐行渐远,极目处曲水流觞,素壁回廊,花木扶疏,黛顶粉墙。夜幕中一轮皓月当空高悬,将偌大一个玄畿宫照得犹如广寒月宫,九重殿阁平添了几分宁定,宫阙绵延远去,隐入天际。
望着天边正自出神,身后忽有一双臂膀伸来,将我牢牢拥紧,我低叹一声,轻轻倚进一个温暖宽厚胸膛,“你怎么也出来了?”
漓天颀将他那好看到每每令我嫉妒的下颌枕在我的颈间,任如墨长发丝丝垂落在我的胸前,深深吸一口气,在我耳畔轻道,“你都出来了,我哪里还坐得住……”
心头一暖,我抿唇轻笑,“你不是来笑话我的?”
他挑眉,“何出此言?”
“新科状元还未上任便已不把我这个所谓的女帝师放在眼里,此刻不是应该人人都在看我的笑话么……”
漓天颀将我扳过身来,薄削唇角勾起一抹夺魂笑意,“你生他的气了?”
我低头轻笑,“要生气也是生你的气,与他何干?蓟州叶子希……只不知此人与你府中那个神神秘秘的蓟州叶三爷究竟是何关系……”说着抬眸望他,面上似笑非笑,玩味不羁。
漓天颀目中微微一动,有锋锐机芒隐现,俊美无俦的面上,那抹笑容分明淡然绝尘,偏带*之态,颠倒众生,叫人移不开眼去,亦醒不了神。
“我的王妃果然聪明……”他突然倾身逼近,强烈的男子阳刚气息霎时扑面而来,说不出的暧昧*,“这一出戏方才拉开帷幕……日复一日,王妃可愿陪在本王的身边,慢慢欣赏下去?”
踮起脚尖伸手一把勾住他的颈项,仰面一笑露齿,极尽妩媚,果见他长眸一亮,目露*,我得意笑道,“本姑娘乐意至极……”
落花流水忽西东(3)
漓天颀薄唇轻挑,修眉斜飞入鬓,一抹*至极的笑容乍现,令眼前这张俊颜愈发显得**,直如美玉一般光华照眼。他双臂一紧,将我带入怀中拦腰抱住,一边轻抚我脑后的长发,一边低头在我耳畔轻道,“离大婚之日还有短短几天,我已经迫不及待……清儿,这一次,我再也不会放开你了,谁也不能再将你从我的身边夺走!谁也不能……从今往后,我会用我的生命保护你……”
心头猛然一震,我抬眸怔怔看他,忽然再也不能自抑,泪水夺眶而出。
我会用我的生命保护你——这十个字就此深深刻进心底,再也挥之不去。
四目相视,刹那芳华,繁华过眼,世事皆成云烟。缘起,不过那一年东宫芙蓉树下的惊鸿一瞥,无人能料,这弹指间竟叫风云变色斗转星移,从此一生纠缠。
雁过留痕,风过留声,于是我驻进你的心房,你亦成为我这一生的守望。
时光如水悄然流逝,我们就这样深深望着彼此的眼睛,那一刻,仿佛漫天的星光都已黯然失色。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刻意压低的咳嗽,漓天颀蹙眉不悦,一抹寒气自他眼中弥散开去,瞬间消失无踪。
面上霎时灼烫,我松开犹自勾在漓天颀颈间的双臂,方欲挣脱开来,却被他微一使力,重又揽在了怀中。
忽听一声轻笑,朗朗入耳,“玉液琼浆,百味珍馐都不及佳人一顾,温香满怀,二哥果然好福气!”
我循声看去,不远处,四皇子漓天衡负手潇洒倜然而立,正一脸戏谑的笑意望着我们。
漓天颀挑眉,“四弟如若羡慕,亦可求父皇赐一门婚事,他日迎娶一位正妃过门,好过现下眼馋旁人!”
漓天衡闻言轻轻一笑,抿唇摇头,深邃眸光灼灼落在我的脸上,“只可惜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个慕瑬云了……”
我震惊抬眸看他,心中激荡万分。此人只愈发狂放不羁了,这一句话当着漓天颀的面挑明,孟浪至极,他竟毫不以为意。究竟是真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