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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起和朱碧感觉到风沙起,院中情形竟然开始变动。再停下来时,少妇拿着一件小衣,笑盈盈,“静女,来,试一试。”那是小孩子才穿的衣物,像静女这么大,根本已经穿不了。
静女道,“我穿不下。”
少妇却不理她,只道,“来,穿起来真好看,我的静女是天下最漂亮的孩子。”
丈夫笑道,“你别总是夸她,小孩子不经夸。”
这个情形,又重复了好几遍。然后世界沉寂,一家三口又陷入沉默中。
谢休已经惊呆了,愣愣地看着,说不出话来。而朱碧和谢起,经过流光的古画后,已经猜到这是怎么回事了。只是这里的过往回放,一遍遍地重复……却是随着静女的心意改变吗?
黄昏下,静女站起来,绕过那对夫妻,向屋中走去。然后她感应到了什么,转身,看到了篱笆外的谢起他们。她漂亮的眉眼染上一层淡金色,却抿抿唇,“你们来了。”
朱碧和谢起走进来,看着她,没说话。谢休却迫不及待地奔过来,拉着她的手上上下下看,“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哥哥说,你身上有起尸书。静女,你不是人吗?”
静女道,“原来你们连这个也知道了。”
朱碧问她,“你曾经说,你不能离开这里。你是被困在这里么,静女?”
静女慢慢摇头,缓缓道,“这座城,是我父母用生命化出来,用来保护我的。其实我也一直不知道,我早忘了当年的事。直到最近,叔叔你们来到这里,带来奇怪的讯息,我才慢慢的,想起了当年的那些事。”
她的说话声音很平静,像是所有事都和她无关一样,“我赖以生存的沙城,是根本不存在的。”
☆☆☆
五岁的静女,对父母的认知,并不比同龄孩子更深。她只知道,那两个大人,会无条件对她好,会永远原谅她。他们不要求她做任何事,她每天,只需要乖乖吃饭,睡觉,然后出去玩,回来后沾着一身汗,又哭又闹地洗澡,睡觉。第二天,又重复这样的生活。
并不会觉得幸福,因为根本觉得理所当然。
“我娘为什么对我好?我是她的女儿,她当然要爱我了,她不能不爱我。”
“我爹老是不跟我说话,可我喜欢跳到他身上,撕他的书。反正他凶我,我只要大哭,他就拿我没办法。”
“爱?我才不爱他们呢,天天要我读书练武,要是没有他们,我就更开心了!”
五岁的静女,不知道什么是生死。
有一天,她爹娘再也不许她出门玩,她闷在家里,哭哭啼啼,可爹娘就是不理她。爹娘在屋外说什么,她爬下床,从门边摸过去。在院子里说话的娘看到她,愣一下,过来把她抱到门槛上坐下,从怀中找出一袋茴香豆给她,低声,“静女,爹娘在和人商量事,你乖乖的,不要说话。”
她点头,坐在门槛上吃东西,温暖的灯从她身后的门缝里流淌出来。她仰头,看到爹娘在和一个女人说话,嘀嘀咕咕,什么“死了”“瘟疫”之类的。
她咀嚼着葡萄干,用不谙世事的一双黑眼珠看着尘世,父母和人不停地说话,摇头,送东西,叹气。然后她觉得好累,昏昏睡去。醒来时,星光下,发现爹抱着她,她抱着茴香豆,她被送进暖和的被窝里。
小女孩打哈欠,“爹,我娘呢?”
父亲给她换衣裳,说,“外面有事,她出去了。”
小女孩想说“她不能扔下我出去”,可是实在好困,她在父亲的哄声里睡觉。迷迷糊糊中,她嘟囔,“爹,谁死了?”
父亲没回答她,或许回答了她,可她那时候太困了,没有听懂。
后来,生活越来越压抑。她蹲在篱笆口,已经知道什么是死亡了。外面那么多人天天被白布盖着送出去,被火烧死。爹说,死了,就是再也没有了。
静女第一次觉得恐惧,为什么会再也没有了?有一天,她也会再也没有了吗?
静女和爹娘的身体都越变越差,她再也没有心思去蹲在篱笆口了。她天天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被爹娘喂好苦的药。可是她还是好不舒服,每天都睁不开眼。
有一天,睡梦模糊中,她恍惚看到灯火下,苍白憔悴的娘亲在捂着眼哭泣。她想喊“娘抱一抱我”,可是她喊不出声。静女觉得,她应该只是在做梦。
梦里,娘低声,“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们都会死的。”
父亲说,“整个城都染了瘟疫,药石罔效,我们能逃到哪里去呢?就算出去了,把病传给别人,也是祸害,我们不能做那样的事。”
娘低泣,“我知道,病好不了,也不能伤害旁人。我就恨为什么每个人对这里避之不及,不肯来救一救我们呢?我们两个没什么,可是静女才五岁,我舍不得她跟着我们一起吃苦。”
父亲没说话。
娘擦擦眼泪,握着父亲的手,“我们要救静女,拼尽所有,都要救活静女?”
父亲叹息,“静女的身体和我们一样,小孩子的身体抵抗力比我们还要弱……我们都这样了,怎么救活她?”
娘哭个不停,哆嗦着嘴,说不出话。
良久,父亲将娘搂抱到怀里,坚定道,“曼砂,别哭了。我想出一个办法,救活静女。她不会伤心,不会难过,还会平安长大。只是要穷你之血,穷我之灵力。”
醒来后,静女觉得自己精神了一些,看到娘憔悴地坐在窗前写画,她爬过去,“娘,你在做什么?”
娘抱起她,吻吻她的额头,指着纸上那些奇怪的线条,“这是你爹找来的起尸书,可以治好你的病。只是娘太笨了,还没有记住。”
静女凑过去看一眼,就觉得头昏眼花。纸上那一圈圈奇怪的符文,晦涩艰难,娘都学不会,她自然更不会了。不过听到可以治好自己的病,静女高兴道,“笨笨娘,你要快点学会!我好了,就学做饭给你吃……”她小大人地叹口气,“阿牛哥哥早就会做饭了……可是他死了。”她眼睛懵懂,有些伤感,对她来说太早了。
娘亲抱紧她,没说话。
静女突然跳起来喊,“娘,等我病好了,我们出去玩好不好!我想见师公,想见你说的两个叔叔!”
父亲从外面进来,也是形容苍白。看到妻子的衰弱和女儿的快活,他莞尔,说,“好,等你病好了,我们去见你师公,你还没见过你娘的师兄弟们呢。”
娘也笑起来,和父亲一起,温柔地看着静女。
现在想想,当时父母的笑声,是因为他们根本以为这些实现不了,才笑的吧。娘的师父他们住在那么远的地方,而爹娘的性命又危在旦夕,这么遥远的距离,永远不可能去到了。所以,他们只能安慰她,“好,等你病好了,我们去见你师公。”
其实那是不可能的。
可是年幼的静女,不懂那些。
她只知道有一天,她病得更重了,她觉得害怕,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她想叫爹娘救命,可是她没办法,只能一直哭。爹娘却好像听懂她的心事,娘将她抱起来,咬破自己的指,在她身上开始写画。后来,静女知道,那就是起尸书。娘学了好久,最后用自己的生命之血,在她年幼的女儿身上下了咒,要自己的女儿活下来。
起尸书一出,死人成傀儡,活人成死人,自古不变。
再次醒来后,静女觉得自己全身充满力,她从床上跳起,觉得自己已经病好了。她到处叫“爹”“娘”,可是他们都不在。静女转转眼,却爹娘的屋子里找他们。
光线昏暗的屋子里,娘变得瘦小而单薄,爹抱着她,低头说着话。静女才走到门口,就愣愣地站在那里。莫名的,她心头有一种苍凉和伤感,那时候的娘长发如枯草般,和灰蒙蒙的屋子,一起留在她的记忆里。
娘看到她,“静女,过来,让娘抱一抱你。”
静女走过去,爬上床,摸摸娘的脸。爹说,“静女,乖,让你娘抱一抱你,跟你娘说再见。她要走了,我们再也见不到你娘了。”
五岁少女坐在床上,突然地嚎嚎大哭,大声喊,“为什么会再也见不到?为什么要说再见?为什么?你不是说你不离开我么,你为什么要走?!”
爹娘看着她,眼泪掉下来,却没有说话。静女转身跑出去,哭得伤心。
半夜间,她醒来,发现自己睡在床上,爹搂抱着她。就像那一日的茴香豆,就是爹抱着她睡得。静女白天哭得嗓子发干,迷糊中问,“我娘呢?”
父亲说,“她死了。”
静女先是一呆,然后死命挣扎,要跑出去。父亲抱紧她,声音绷得紧紧的,“静女,你要听话。你娘早晚要死,不过是提前一些而已。”
静女叫道,“她怎么会死?她死了,谁给我穿衣服谁给我讲故事谁给我梳头发?她才不会死,你骗人!”
爹搂着她,沉声,“够了,静女。伤心的人不止你一个,我也很伤心。可是你娘已经走了,只有你好好活着,她才会快活,你明白吗?爹娘做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静女在父亲怀中哭得打嗝,抽抽搭搭,“她不要我们了是不是?她不爱我们了是不是?她好坏,我讨厌她。”她闭上眼的时候,感觉到一滴泪滴在自己手上。她不知道是爹哭了,还是她自己的眼泪。一定是她自己的眼泪吧?爹那么伟大,爹怎么会哭呢?
再有一天,爹也像娘一样躺在床上,再也起不来了。她倔强地抓着自己的裙子,站在一旁,看着爹奄奄一息的模样,看爹眼中的神采越来越暗,爹却并没有吩咐她任何话。
静女慢慢地挨过去,抱住爹,“你也要走了,是不是?爹,我抱一抱你,你不要担心我。”黄昏中,她小小的身影缩在男人怀中,是巨大的悲伤。
爹替她擦眼泪,“静女,我走了,你要好好地活下去。爹娘此生什么都没教给你,也不对你有什么要求。只要你快活,我们就已经很快活了。不能再陪你了,你一个人,要乖。下一辈子……如果咱们还有下一辈子,爹希望还能见到你娘,还有你……我们还做父女。”
少女看着爹闭上眼,她哽咽着,“我爱你们……我爱你们,爹娘。”
她的爹娘,在她五岁时死亡。这要到很久以后,静女才会明白。
事实上,那一晚,她坐在外面,一个人很害怕。看到有一个老人,在给那些人弄坟墓,里面有她爹娘的。可她只想那么坐着,不想过去。
第二日,她发现,自己竟然又回到了家里,爹娘竟然在等着她——是没有生病、好好的、健康的爹娘。
静女站在屋门外,好久不敢进去。院子里,娘在倒茶,看到她进来,笑,“静女,来,你出去玩了一天,喝一口。”
少女糊涂地看着他们,慢慢地说,“我不累,不渴。”
父亲笑道,“你娘为你煮了好久,可不要浪费她的心血。”
……静女稀里糊涂地走进去,稀里糊涂地喝茶,稀里糊涂地睡觉。
醒来后,爹娘还在她身边。静女想着,我应该只是做了一场噩梦,我爹娘没死,他们活着。
要到很久以后,谢起和朱碧来到记忆之城,带来她娘十年前的一封信,静女才明白,原来她爹娘,早在她五岁那年就死了。她一直不知道,在这个世上,其实真的只剩下她一个人了。他们都死了,只剩下她孤零零活着。
要到很久以后,她才明白,原来人生中,死亡,真的是一诀别,再也不会相见了。她看到的父母,只是五岁之前的父母。她看到的故人,只是五岁之前的故事。他们其实都已经死了,她一直不知道。
要到很久以后,她才明白,娘用自己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