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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桢恋火,无桢也沉迷着夜夜扑火而来的蝶。
灯一燃起,那些小生灵便飞来,在宫灯的纱罩外跳着死亡之舞,倾尽毕生最美丽的舞姿,痴恋着那致命的诱惑。舞着,舞着,誓要冲破重重的阻隔。
每当此时,无桢便轻轻将纱罩抽起,看它们义无返顾地一头扎进火里,嗤地一声,粉身碎骨,灰飞烟灭,在最短暂的时间完成生命里最绚丽的涅盘。
无桢看着看着便笑了,无声地,宁静又危险,在寂夜里有些像那无情的火焰。
宫女们见了,总有些扑火般的胆颤心惊,天之骄子的皇子,也会有这样怪异的癖好。
凝视着灯上火焰如莲,无桢忽然想起那个为他扑火而去的夕夫人。
夕夫人的死,对无桢并没有太大的打击,也许一开始,他喜欢上的,只是她骨子里潜藏的那点疯狂的火焰,而并非她的人。
无桢不清楚,自己是因为天生寡情,才如此漠然;还是因为爱得不够,所以才会无情无心。
如今,念及了夕夫人,就不能不想到那个一夕之间由娇贵的皇子变为罪人之子的十四皇子筱雁。才十一,二岁的孩子,忽然间同时失去了至亲的依靠和尊贵的地位,被弃于冷宫。想来这没落皇子的日子也不会好过吧。
无桢忽然对那个素未谋面的皇弟来了兴致。
然而,新贵为太子,无桢要巩固自己的权利和地位,肃清身边的反对意见,也需要一段不短的时间,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无桢想起要去探望哪个早被众人遗忘的皇弟时,已临近寒冬。
那一年的冬天来得出奇的早,十月间已是下过几场大雪。溱国宫阙都被一片白色所覆盖,寒气冲淡了原本因杀戮而浓郁的血气。白色的雪湮灭了一切,连同之前激烈,残酷的宫廷争斗遗留下的痕迹一并掩埋干净。
无桢在深秋的这场肃清行动中连斩了好几位野心勃勃的大臣,没有了他们给那些嫔妃皇子们撑腰,内宫紧张的气氛平息了很多。也没有人敢在溱王面前进言说要废太子了。
溱王已经老了,晚年的纵情声色令这位政绩平平的皇帝脑子更不灵光,也对烦琐沉闷的政事兴趣缺缺,既然太子愿意为他分担政务,溱王也乐得多了些玩乐的时间。纵然有人说无桢摄政,他也没有怎么在意了。
无桢是在黄昏时分踏进筱雁居住的菊炽宫的。他没想到,只不过短短半年时间,菊炽宫破落至此。昔日夕夫人在时,宫里奴婢成群,进进出出,好不热闹。夕夫人喜欢菊花,所以院内原本栽满了各色名贵的菊。金秋之际,必定傲霜而开,一片耀眼夺目的金色菊海。而菊海深处,总可以看到一身暖黄色衣裳,在园里赏菊游玩的夕夫人。灿烂的阳光如同君王的恩宠笼罩着她全身,令她更是明艳照人。
然而,今日的菊炽宫,白惨惨一片凄凉景致。菊开了,却因雪来得早,过早地夭折了。经得起严霜的菊,熬不过突来的灾祸,被茫茫大雪埋葬了傲骨风姿。
无桢进得院来,院内的雪已积得很深,一踏进去,便埋了长靴的面,足足陷进三寸有余。看来是很久没有人去扫雪了。院里的小径都被埋没了,到处都是北风征战的领地,偌大的一个正殿见不到一个奴仆,这样的地方,真的可以住得了人么?
无桢正疑惑着,后院终于传来细微的声响。
一走进后院,就见到三两棵落尽了叶子的杨柳,在结了冰的湖畔无助地颤抖,一个年老的太监在园子里扫雪。刚扫出来的一条曲曲折折的小径尽头沉着一口青石的井,青衣宫女正在井边取水。
想是那桶水太重,青衣宫女双手吃力地拎着,摇晃了几下,看是要洒了。
这时一个瘦小的身影走过来,扶住了那桶水。
“殿,殿下,怎么可以让您碰这杂物,快快放下,让奴婢来就可以。”那宫女甚是慌张,一手抢过水桶,搁到了地上。
“鹫儿,如果我不帮你,只怕天黑了,我还喝不上药。”清亮而略带稚气的声音发自那个小小的身影。
或许是察觉身后有人在凝视着,那孩子倏地转身,喝道:“是谁胆敢闯入皇子寝宫?”
原来他就是夕烟的儿子,十四皇子筱雁。无桢不由细细打量起来。
只见他稚嫩的面容端正得来又有几分秀气,双颊在寒冷的风中冻得红扑扑的。一对晶莹清亮的眸子和夕夫人极为神似,正视人时眼神倔强而坚定,不会和平常孩子一般闪烁畏缩,隐隐然颇有一番皇子的大气。
夕烟真的有个好儿子啊。
不知为何,无桢第一眼看到他,就觉得很投缘。听见他大声呵斥自己,也不着恼,反而对这个小皇弟有说不出的喜欢,便微微一笑:“筱雁,我是你的七皇兄,无桢。”
“参见太子殿下!”闻言,旁边的太监宫女早已行大礼,跪拜于地。
筱雁似乎在深深咀嚼着这个不同寻常的名字,低头不语。抬起头时,一双墨如点漆的眼睛早已恢复了宁静。
他躬身向无桢行了个礼,恭敬地道:“筱雁见过七皇兄,冒犯之罪还请皇兄原谅。”
这孩子,有着和他年龄极不相称的早熟心智。无桢没有等到预想中的反应,十二岁的筱雁对他意外的恭敬和拘谨。不卑不亢的言辞,得体的应对,却让两人的距离凭的遥远了起来。
皇子之间,还是无法有平常的兄弟之情啊。无桢有些感叹。之前不想跟他表明太子的身份,就是不愿他用君臣之礼来回应。没想到还是如此。
“菊炽宫里其它的宫女太监呢?”
“母妃过世之后就走光了。”说话时,筱雁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直勇敢的迎着无桢的目光。
无桢很欣赏他这个小皇弟这份无惧的气势。
“那,你的老师还有过来教学么?”
“没有了。”同样是简明扼要的回答。
深宫之内,权势恩宠决定着一切。失势的皇子比没落的臣子更不堪。年幼的筱雁想必已深深地体会到这一点。
没有人来做他的靠山么?的确,曾经受宠的母妃以罪人之身死去,帝王微薄如纸的挂念也在朝夕间淡去无踪。很可能,他的一生便在颓丧中过去了。但是,这么聪明的孩子,如果就这么埋没了,未免可惜。如果可以给他适当的教育,以后会长成什么样的人呢?
无桢忽然心里一动,漠然已久的心有了一个不同寻常的想法。
那么往后,就让我来做他的靠山吧。
主意已定,无桢将视线调回到筱雁身上。夜色已渐浓,方才还燃烧也似的天空沉暗起来。他看见筱雁在越来越大的夜风中忍不住瑟瑟发抖。
还是穿的太单薄了些……
除下自己身上玄色的披风,无桢一手将筱雁围住。披风太长,拖了大半在地上,筱雁露在外面的脸虽然稚气未脱,但神情举止却让人觉得他不可小视。
无桢笑了:“往后,你缺些什么就跟皇兄说。闲时也多过来东宫走走。好吗?”用的,倒是一种商量似的口气。
筱雁眼里有掩不住的不解和迷惑,但还是慢慢的点了点头。
“那么今夜,就先住到皇兄那里去,等明儿我让人将这里好好打扫打扫,再送你回来。”没有等筱雁回答,无桢便牵起他的手,领着他往宫外走去。
筱雁让这忽来的恩宠弄乱了心。此时的无桢和他平日自己腻想中的截然不同。皇兄的手温润而柔软,仿佛拉着他一步步走向不可知的未来。在筱雁的记忆中,连他的母妃都没有这样牵着他走过,以前走夜路时总有些心惊胆战,此刻,在朦胧的夜色中,筱雁却觉得出奇地安心。
但是,忐忑不安的心情在往后他和无桢相处的日子中不断出现。
皇兄他,安的是什么心呢?筱雁经常会这样疑惑着。
无法揣测的感觉让筱雁每行一步,每说一句话都战战兢兢,如覆薄冰。
3 雪后见君子
那一年真乃多事之秋,先是皇子们暗地里夺权争位,后又是夕夫人毒杀皇子,无桢坐上太子之位后,又开始了巩固皇权的肃清行动。对宫里人来说,那一年的腥风血雨是一阵强过一阵。
等到寒冬来临,惶惶的人心才开始平静。
然而对于无桢来说,那一年的冬天,是他生命中最特别的日子。在那个冬季,他遇见了两个毕生难忘的人。一个是十四皇弟筱雁;另一个是他的梦里人。
很小的时候,无桢就经常做着一个梦,梦里他是那护国禅寺里的高僧。每一日晨钟敲响时,他总会穿越重重深院,到寺里戒备最森严的禅院去。
当他双手推开最后一扇门时,漫溢的阳光由门内倾泻而出,耀得他睁不开眼来,地上有白花花的影子和落了遍地的梨花。晨风中,那一树梨花有梦一般的白,朵朵风致楚楚,摇曳含笑。
恍惚间,他还看见梨树下立着一道玄色的身影,倾泻着一头与夜色一般乌黑的发。
他不由缓缓走上前去,近了,近了,那人被风扬起的青丝几乎就在眼前飞舞,轻灵若蝶,伸手可及。
在他的手将要触摸到那柔亮的发丝时,那人回过头来。
霎时间,光芒大甚,阳光透过枝叶投下来,在那人背后镀出一道金色的光晕,却模糊了那人的眉眼。
“杨……”
他似乎叫出了那人的名字,刹那间,他的梦,醒了。
想不起那人的名字,想不起那人的容颜,强光中只有模糊的一片。无桢却记得那种揪心的痛楚,犹在梦醒后的夜晚周身流窜,火烧火燎似的,真实得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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溱宣王四十四年,冬。
无桢前往沁梨山皇家园林狩猎。
太子一行几十骑在冬日的林中奔驰,马蹄声敲碎了沉寂,马蹄过处扬起片片白雪,漫成迷眼的飞花。
“看,太子殿下,好漂亮的一只红狐!”身边的侍卫忽然指着前方槿林说。
一道红影在视线之内跳跃,闪躲,无奈由于毛色过于耀目,在一片白雪中极为显眼。任它如何躲藏,还是逃不过猎人的眼。
好漂亮,像一簇嫣红的火。无桢一看那颜色便有几分喜欢,于是连忙策动身下的龙驹,率众追了上去。
“你们不要动手!”无桢取出弓箭,拉满了弓,对着那只受惊的红狐。疾驰的骏马渐渐将距离拉近。无桢却还没有动手,他犹豫着要不要射死那只罕见的狐狸。
而注意力稍一分散,那只红狐已一纵身,射出了林子。
“驾!”无桢赶忙催马追了上去。转眼越过了林子,前面豁然开朗。
白莽莽的一片雪原铺在碧蓝色的天幕下,坡地起伏,雪色也连绵千里。
那点红影远远地,向着雪色的尽头奔去。
雪天的那方立着一道黑色的身影,黑与红,同样在白雪上格外的醒目。红狐惊惶地扑到那人脚下,蜷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