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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风吹进来,书桌上薄薄的信纸抖了抖,想走却被黄玉镇纸压著无法脱身。
侍仆走进来,小声报,周小公子又来了,还让他回去吗?
叶荃沈声道,请他进来。
不一会儿,一个十六七岁的贵公子打扮的俊秀人儿大步进来,却发著银铃般的少女娇嗔:叶荃,你总算肯见我了吗!
叶荃收起郁沈的脸色,淡淡笑道,公主,你总是跑来敌营不好吧。
闺名那依周的西辽公主绽开了灿烂的笑颜,爽直地道,因为想见你咧。
53
随著奏折从大同回到朝廷里的还有叶荃和西辽贵族过从甚密的流言,窃窃私语的嘴脸後面,倒不如说是嫉妒的幸灾乐祸。
翰敏把奏折合上,拿起青玉杯喝了一口茶,垂目半响,还是再次打开奏折,拿起朱笔做了同意的批示。他即便已经对叶荃心怀不满,却不得不承认叶荃的远见,在国家要事面前,任何儿女私情都可以让步。
知礼,听说西辽那位公主是个美人啊。
知礼张张嘴,不知道要不要接话题,只好这。。。。。。这地含糊著。
翰敏玩味地一笑,轻声道,朕倒是希望这位公主是个绝色美人。
佳岩夫人怎麽样?翰敏又正色道。
刚才来回说已经吃了今天的头药,好像也有些胃口,想吃藕羹呢。知礼立即回嘴。
想吃是好事。翰敏又拿起另一本奏折。
大同督军衙门的後堂气氛却不见得平静,尽管叶荃气定神闲地坐在宽敞的湘妃竹安乐椅上纳凉,但是堂上立著的著大红色西辽贵族服装的少女却张牙舞爪,正用手里的小马鞭抽打另一边的家具泄愤,然後她又猛然转身冲到叶荃面前,拿马鞭指著叶荃的鼻子说了一大串叽里咕噜的西辽话。
说多少次了,我不懂西辽话。叶荃微笑道。要骂也要骂别人听得懂的话嘛。
叶荃,你这个坏蛋人!那依周气得更厉害了。
公主,在下从未说过自己是好人。
那依周一屁股坐在石头硬地上,被气哭起来了。
少女的话即便是哭泣声,也是动听的。叶荃想,她们想哭就哭,天经地义,可是对於男子,也许很想哭,但眼睛是如此吝啬於给予。
好了,公主,你这麽哭下去我实在很难向你父亲交代的。叶荃走到那依周面前道。
我这麽。。。。。。喜欢你。。。。。。那依周哽咽道,帮你去找王叔。。。。。。你却要让我。。。。。。嫁给你们皇帝!
我天朝的皇帝英俊聪明,温柔有礼,精通琴棋书画,会让你幸福的。叶荃缓声道。
不要,那依周喜欢你,要做你的妻子!公主泪流满面地道。
我啊,已经有妻子了。
你们不是可以娶几个老婆的嘛,我给你做二老婆。
叶荃笑笑,又摇摇头。
我只有一个老婆,不要再多了。
那依周呆呆地看著叶荃,叶荃的脸应该是温柔的,那份带著执著的温柔是多麽奇怪的感觉。
好了,快回去吧。叶荃道。
那依周这时才发觉,叶荃从刚才到现在,只是或躺或站著看自己哭,甚至没有伸出手示意她起来,要是换了那些追求自己西辽小子,早早就又哄又拉地安慰自己了。於是她立即跳起来,用手抹了抹自己脸上的泪水。
她又定定看了叶荃好一会,突然道,我谁也不嫁,我要嫁的话就要嫁个只娶一个老婆的人。说完她就一溜烟地跑出去了。
叶荃走到书桌前,坐下写信。
他出门在外的时候甚少写什麽温情的家信,和佳岩的来往信件不外乎是报平安或者单纯信息吩咐来往,大概都是把情愫深埋在心底的人吧。
这一次他坐下来写的信,仍然很短。
念甚。
这封信拿到佳岩的手里时,京城已经暮秋,春藕斋外大片的莲叶发枯,代替莲花的是深赫色的扭曲的枝杆,秋风萧瑟,门户紧闭的春藕斋与凋敝的莲海俨然一体,孤独的矗立在辉煌深宫里。
信被看完,然後又被小心地收到锦盒里。
在淡淡的药香里,佳岩把小小的扁平锦盒放在身边,拉紧了身上的石青地彩织花锦袍子,虚弱地看著忙著倒药的红琳。
宫里的规矩讲究,红琳穿著缕金穿花蜜合色缎子宫装裙子,整齐地梳著高髻,即便是病人也要穿得正式,所以佳岩对头上被一丝不苟梳起来的发束觉得很沈重。他不断要求回家去,可是翰敏总是用御医的说辞来拒绝。儿子曾被带来几天,但又很快被皇後带去,佳岩心烦意乱,病见好几天又沈重起来。
54
皇宫不是当日的太子府,一切都是至尊和华美;身处其中的人也经历了往事和变迁,物是人非,拥有过的感情都如夏花消逝,无处寻找,翰敏在藕香斋犹疑徘徊,却不可能重拾到往日的爱情碎片。但他不想承认的究竟是失去了佳岩依恋的挫败感还是对时光一去无返的空虚感,似乎又说不清楚。
他总是挤时间去探视佳岩,温柔深情,可得到的是佳岩一天天更加的冷淡,於是他陷入一种奇怪的矛盾里,想要造出个什麽事件来,让叶荃不再回来,但理智和现实却又阻止他自己去实施这些荒谬的想法;他想利用帝王的权威去得到佳岩又不屑不敢。
现实就是叶荃即将启程回京城,他在翰敏的许可下已经在西辽点了一把火,现在功成身退。叶荃以西辽势力瓦解的成功换取自己和佳岩的全身而退。
西辽与朝廷的关系并不总是平静无波,邻居强悍的话就要来占便宜,所以西辽防务一直是朝廷的重要议事。当翰敏带著叶荃在读书的时候,西辽各族部落被折兰王牢牢控制在手里,各武装集结,人多势众,西辽便开始频繁骚扰边境重镇,掳掠人物,而边陲守将拥军自重已经是十几年的隐患,朝廷既不敢不抗击西辽又不敢给边防将军们过多的人和钱。十年过去,折兰王开始老弱,对各部落的控制渐渐失去,於是这次叶荃拉拢折兰王,叫他将侄女嫁给皇帝,与朝廷联合,朝廷支持他控制各部落。而叶荃也知道,折兰王的侄女儿娜依周年少美貌,才华出众,是西辽各家贵族王子的追求首选,其中就有强势部落的首领和王子们,特别是坚定的追求者折兰王的次子尧骨。於是自从秋老虎开始,大同成为西北的火药库。
後事就是婚书送达朝廷後,娜依周突然失踪了,叶荃遇刺受伤,折兰王恼怒之下连夜派兵捉拿尧骨,尧骨在母家部落联合支持下,带兵杀死折兰王,自立为王。树倒猴孙散,折兰王的其他儿子在各个部落和周边小国支持下均自立为王,西辽拉开混战。
叶荃於是带伤回来,如愿以偿地在半路上就收到弹劾和退职。朝廷从中得到的利益是不能拿上台面的,朝廷不得不授意言官们以朝廷天子颜面受损而上奏弹劾,叶荃在同僚们的或虚伪或真心的恭维安慰中回家休养思过。
弹劾和退职对叶荃却真的是无关紧要了,什麽样的权力和富贵都不能对他再有什麽刺激,他只要回到京城,回到佳岩身边。
这麽多年,他阴谋算计过很多人,心安理得,唯独这一次,做了一件不愿意去做而不得不去做的事情。有愧於娜依周,因为他明白爱人与被人爱的心情,他从娜依周的眼睛里看到了期待,也更加明白了期待和等待。但是他的爱情不能回赠娜依周,他的爱情已经留在京城,让他归心似箭,不得不利用别人的爱情。
尽管在大同受到尧骨的袭击,肺部被刺伤,但他坚持赶路回京,他只觉得已经没有一刻锺的时间能够忍受,无论什麽样的苦,寒冷、奔波劳顿、伤口发炎都可以忍受,京城成为冬夜里的指明灯,让他义无反顾。
春藕斋里温暖如春,但满是慌乱。佳岩面色雪白,脸象是用木石雕刻出来的,一丝波纹也不见,他拒绝吃药和水米,华丽的衣袍、被子仿佛蝴蝶蜕去的翅膀,迤逦满地。
翰敏责罚宫女和内侍,佳岩闭著眼睛不管。翰敏让人把叶安林抱来,佳岩也闭著眼睛不管。
你的心怎麽如此坚硬了?!翰敏问。
佳岩还是闭著眼睛,往日那如潋滟的眼波如今决绝地收起,流水被斩断了。
流言,他怎会不知道,病情,他怎会没有感觉,时日无多,他要珍惜的是和叶荃在一起的时间,其他的他不愿意去想。他要在叶荃回来前赶回家去,要在侯府里等候叶荃的归来。这是最後的坚持和执著了吧。
我。。。。。。总是。。。。。。爱你的。。。。。。
翰敏回头低声道。
佳岩还是闭著眼睛,浓浓的倦意铺天盖地。
翰敏只好推开门出去了。
莲池残影横斜;雪花浮动,似有暗香。
入夜,深蓝的夜幕下鹅毛大雪在狂风的卷袭下漫天打转;整个京城被白雪覆盖,北风呼啸里混沌一团。
佳岩把头靠在红琳怀里,他虽然在坐上轿子的时候终於喝下了一小碗野鸡子炖的热汤,但久病的身体和连著两天的水米不进让他连把头抬起来的力气也没有。
快到了。红琳小声地说。
散下的发丝遮盖了脸,厚厚的狐皮里大氅领子掩盖住了尖细的下巴,佳岩微弱的呼吸著。
马。。。。。。佳岩微弱地道,是虚弱至极的幻听吗?
红琳没有听清楚。
是的,随著寒冷而来的是马蹄声,佳岩的心跳得快起来,快得要心酸的感觉。他一点点抬起头来,呼吸开始浓重。
主子,你怎麽了?红琳害怕地问。
轿子还在摇晃著前进,佳岩捂著胸口,茫然地看著前方,喘著气道,快点!
好好。。。。。。红琳赶紧掀开轿帘喊轿夫下人们。
轿子晃得厉害起来,轿夫结实的在雪地里加快著步伐。
时间好像消失在这狭小而厚重的轿子里,红琳仿佛只听到两个人的心跳,而天地间其他什麽都没有了。
她手足无措地只是看著佳岩,看他像雪一般透明的脸色,墨色一般的眼睛。她於是觉得佳岩是不是灵魂飞走了,只剩下了躯体。她抱住佳岩,好久才见佳岩微微转过头看她。
时间不知道在那一点恢复了,轿子停了,外边响起了说话声,她刚想问话,佳岩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推开她一下子扑到外面的风雪中去!
红琳紧跟著去拉他,只摸到了他被风卷起来的大氅闪绿的边角。
风雪让人视线模糊,佳岩跌跌撞撞地冲进了跑上来的一个人怀里,被那个人一把抱住。
两边的仆人们各自呆站著,隔了好长一地,在街口和街尾,谁也说不了话。
只有我接你。。。。。。
是的。。。。。。
北风呼啸著,吹走了雪花,吹走了到嘴边的话,一并卷到了深空中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