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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他只当笑话讲,令缃心里却早已是五味杂陈。他无法想象,当时只有十八岁的庞涓,作为一军主帅,在异国寒冷的冬天里,要如何度过那些滴水成冰的夜。
他伸手抚上庞涓精致如同雕刻一般的侧脸,心疼的话不知不觉滑出嘴边,“涓儿竟受了这么多苦……”
庞涓在他怀里笑起来,说话的时候语气里带些骄傲,“师父教我做谋士,庞涓便要做这天下最好的,要和师兄一起,廓清四海,一统天下,整顿苍生,要尽其智略、尽其才干、尽其器量,才是我平生所愿。”
他抬起头看着令缃,一双美目灿若星辰。
令缃亦笑,俯身在他耳边承诺道,“好,师兄陪你。”
庞涓满意地笑起来,让人蓦然有种错觉,仿佛这个人还只是个没有长大的孩子,有着如斯单纯的心思和品性。
庞涓暖够了,还是不起身,只一径贪着令缃怀里暖和,扯过一边的狐裘来盖在令缃腿上,顺便把自己包了个严实,又将榻上堆的书拿了一卷来,也裹进被子里。
令缃看他拿书,想起自己是为着什么事才过来一看,虽说问得晚了些,却终究还是出了口。
“刚才到底是哪里不好了,你这样动气,又摔书又砸桌子的?”
“刚有个雀儿,在这里啄我的窗户纸,吵得心烦。”庞涓将这个话题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又自顾自地问下去,“倒是师兄,日前君上说的事,师兄心里有考量吗?”
并没想到庞涓会突然把话接到这里,令缃想到魏罃的话,脸先红了,随即反问,“涓儿在朝中,也不好过吧。”他的师弟他最清楚,庞涓年轻,又没甚基本,更兼手段严厉,不较情面,难于在前朝老人中立足,说起来也可算得情理之中。
庞涓冷笑,“那些蠢材,只能空谈误国。也不见哪一些能上阵打仗。只要君上信任我,愿意付我兵权,师兄管他作甚?”
令缃此时却尚不知,他的回答虽平常,虽无过错,却终将引出多少血雨腥风,葬送多少无辜性命,又使得多少人,连同他自己在内,抱憾终生。
此时他有自己的思虑,他试探性地开口,“处处树敌,终非长策。其实,若能有一门亲的话,也多个支柱,轻省一些。”
半晌不闻回复,却见庞涓抱着一卷书,已经滚在皮裘里睡着了,也不知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
令缃轻手轻脚地把庞涓挪到榻上,却发现庞涓一手尚抓着自己衣角,便在他耳边带着笑音道,“给你拿床被子,仔细冻出病来。”庞涓含糊地嗯了一声,那只手也渐渐垂落下去,然后没了声息。
令缃失笑,转身往内室过去。庞涓眼虽闭着,心里却明镜一般。
师兄对他的心思,毋庸置疑,可是,替师兄斩断那些无谓的牵绊,却正是他的责任。
作者有话要说: 那个……庞同学这种心理是不对的啊……
题外话,文里是冬天现实里也已经是冬天了,在下这里是正经的关外啊,手都冻僵了……
☆、黄雀鸣蝉
夜已经深了,申抱着他心爱的匕首,本来是好好地倚在墙上站着的,却不知怎么慢慢地就滑落下来,最后靠在墙角打起了盹。
大殿里一支烛火在摇曳,光线晦暗不明,垂在中堂的帘子晃动着,在墙上投下许多斑驳错落的影子——像是夜话故事中那些择人而噬的山精魔怪。
暗卫的深色斗篷下覆盖着一张年轻的脸,此时正半眯着眼睛,似乎很是享受着这难得的一刻偷来的闲适。
——君上召上将军夜谈,倒是苦了他们底下人。也只有此时,申才会觉得,能够像他一样,让上将军格外地另眼相待,似乎也不算是一件太好的事。至少此时,他的十一个弟兄们还能安睡在军营里,快乐地打鼾,而不是像他一样被拘进王宫,夜半时分百无聊赖地挨饿受冻。
说到底,申也并不知道,庞涓手下暗卫十二人,为何只有他被庞涓格外信任,以至于,他几乎寸步不离庞涓左右。
他是暗卫,因杀人而出生,因杀人而长大,因杀人而……存在。十二暗卫原属魏国国君,他们是魏国宗室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利刃,隐藏在堂皇的祭祀和辉丽庄严的编钟乐曲里。
他的父亲,他们的父亲,世世代代,手上都沾满敌国人的鲜血。
魏罃还是如此看重庞涓,在他首次出征齐国时,竟将十二名暗卫全数交到了他手中。在申的记忆中那一天自己的遮住脸的深色斗篷微微发烫,暗格外的阳光如同溶化的金水一般,无孔不入地透进每一处力所能及的地方,却唯独照不进他们如同夜的化身一般的斗篷里。
申从未想过,一个男人可以好看到这种地步。虽然这样说多少有些浅薄,可是无法否认的是,当庞涓在魏罃的指引下,优雅地走进他们藏身的暗格时,最先点亮整个房间的,还是他的容貌。
庞涓看着自己,看着地上齐齐跪着的十二名暗卫,不期然地笑了起来。
“上兵伐谋,”他说,“以后要多多劳烦你们了。”
猝然响起的脚步声打断了申的思绪,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紧张起来,他却依然保持着靠坐假寐的姿势,右手已经轻轻摩挲着那把精致的匕首上用银镶嵌的花纹,匕首被他捂在怀中,连明净的月色都不能使它反射出一丝一毫的光亮。
脚步声渐近,申的心情也慢慢放松下来,那是他所熟悉的脚步声,庞涓的脚步声。
“上将军。”他从容地站起,果不其然,看见庞涓从内殿中走出来。只是他的脸色不太好,一双狭长的眸子里里忽而波涛翻滚,忽而又平静如同死水,经历过无数生死困境的申,一时竟有些畏惧。
庞涓向他点了点头,“辛苦你了,回去吧。”说罢一个人像正殿外走去,申怔了怔,默默地跟在后头。
不是不想知道庞涓究竟怎么了,只是他不会问,永远不会,因为他是暗卫。
夜寂静,执板轻叩。偶尔有些亮着灯的窗口里,模模糊糊的人影在晃动,在窃窃私语。繁华的都城安邑,此时业已陷入沉睡。
“申?”庞涓的声音隔着夜幕,是一贯让他安心的清冷。他跟上几步,低低回答,“在。”
“嗯……你去替我办一件事,可好?”庞涓突然无声地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申恭敬地低下头,“上将军尽管吩咐。”庞涓笑着上前,在他耳边轻声说了,末了拍拍他的肩膀,“这件事很重要,你务必拿捏好分寸,不可做大了,也不可教旁的人知道,君上也不成,你那十一个兄弟也不成。”
“就当……你我之间的一个秘密,如何?”庞涓退开几步,轻霜一般的月光里他容颜清丽,宛如天人。
“遵命。”申最终给了这样两个字的回答,然后一路再无话说。
“嗯,”庞涓无声地笑,像是终于放下了重担一般,“拜托你了。”
与此同时,另一群喜欢在黑夜里集结活动的人也已经到达了目的地,正等待着他们的指挥者,魏国公子,年方十五岁的魏偃。
或许对于其他的孩子来说,这个时候他们应该正在温暖的被褥里,做着一个又一个色彩缤纷的梦。
听见人声响起,正在小睡的魏偃警觉地睁开了眼睛——这两年他的睡眠一向很浅。他的梦是什么颜色的?我们终究不得而知。或许是灰色的罢,魏偃的天空孤寂得也只剩下灰色。
“无陈先生。”他揉揉眼睛站起来,看向为首的人。
怀无陈看他熬红了一双眼睛,心疼不已,“公子何必如此自苦,又不是十万火急,何必非要熬这一夜?”
魏偃扬起唇天真地笑起来,“无妨的,先生,我着急嘛。”他说着摆摆手,示意其余的人退下,偌大的中庭须臾之间仅剩下他和一袭黑衣的怀无陈。
“赵奢怎么说?”他拉怀无陈坐下,笑眯眯地问。
怀无陈沉吟一下,简明扼要地开了口,“他的意思,还是要用刺客。”
“刺客?”魏偃轻笑,“他终究还是个有见识的,知道行军用兵不是庞涓的对手。”说着,语气里忽然带上了些恶作剧的意味,“要我说,赵奢先生的身手可不错,要让他来充当这个刺客,倒真正是出其不意,必然能一击得手。”
怀无陈吓了一跳,“小公子当真?”他根本无法想象,要是真的把这话告诉赵奢,对方的脸上会出现什么样的表情。
魏偃连连摆手,“玩笑而已,玩笑而已。”
怀无陈这才放下心来,可是想到赵奢的态度,他不由又开始担忧,“不过……”
“不过他还是忌惮庞涓师兄弟两个,对不对?”不待他开口,魏偃已经镇定地接过了他的话,让怀无陈不由惊诧,“小公子真是……”
“怨不得他。”魏偃的表情开始有些严峻,“这两人确实难缠,更见气势日盛,要夺主君之位,非除了这两人。实在不行,就除去一个也可以。这两人若联手,只恐我数年的心血,就都要付之一炬了。”
“只是……”魏偃把目光投向窗外清朗的一轮明月,“庞涓所行,是为霸道,即便我不动手,日久也必定自祸。而他那师兄,走的却是王道。现在不除,将来只怕再也除不去。”
他把目光转回来,直直地盯着怀无陈,后者忖度着他的心思开口,“小公子的意思是……”
“我就不信,他们师兄弟,便是铁板一块。”魏偃冷笑一声,“纵是了,也要投进炉子里溶成铁水。”
作者有话要说: 庞同学为什么喜欢申其实很好理解……因为他师父的名字里有个申字嘛。
关于暗卫,太史公曾经专门写过什么刺客列传,还有什么春秋四大刺客,燕丹买凶杀人这种桥段在,可见春秋战国的时候刺客一定是个倍兴旺的行业。
赵奢大将军现在还是个田吏,大致相当于地税局?……总之他的武功应该也不会太坏吧……
【公告】已修改
☆、自取其辱
“所以说,公子的意思,是要离间他们师兄弟两个吗?”怀无陈是何等聪明能干的人物,心中此时早已经列出了不少计划,只待魏偃一声令下,即刻就能付诸实施。
“何用离间?”那样凉薄的笑意,像是一块凛冽的冰,慢慢融化在少年的脸上,冻结了他的五官,“庞涓不是个好相与的,可王兄,似乎却更偏爱令缃些。”桌上的茶已成了隔夜茶,魏偃却也不嫌弃,拿起来倒了一杯喝下去,接着道,“也是嘛,庞涓桀骜,又不知变通,手段果厉残忍。王兄色厉内荏,当然还是喜欢他师兄那样的谦谦君子。”
“照我看,他俩迟早得自己斗起来。”茶杯被无声无息地放回桌面上,少年两片薄唇中轻轻吐出最后的断言。
怀无陈从不曾怀疑自家公子的判断,可听了这话,他却不由略略迟疑了一下。
“先生可有什么别的话说吗?”不曾想即使是这样几不可觉的迟疑也立即被魏偃察觉到,这让怀无陈从心里对这个年仅十五岁的孩子感到敬畏和恐惧:他从魏偃五岁时便以老师的身份跟随左右,可近两年来,即便他如何努力,却再也看不清这孩子一分一毫的真实想法。
收敛了心神,他将心中的疑虑吐露出来,“依我看,庞涓……恐怕不会对自己的师兄下手。”
“哦?怎么说?”魏偃显然对怀无陈的观点极有兴趣,“庞涓心狠手辣,只有同门之情,恐怕未必束得住他。”
“不只是同门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