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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净昼不由得身躯剧震,低声道:“我不知道……屈大哥,你说我该怎么办才好?我对你不起……”屈恬鸿说道:“你没有对我不起,那些事你忘记了吧,就当是,什么也没发生过。”程净昼只觉得他声音淡漠,似乎少有的疏离,心里一阵害怕,问道:“屈大哥,你是在记恨我是么?你是恨我不该……不该做出……”
“从今以后,若你再提此事,你我之间便恩断义绝。”屈恬鸿语毕,洒然踏入翠华居,楼中本自繁华喧闹,似感此人衣上清辉,悄然一静。
程净昼缓步随他而入,心里混混沌沌,大是惘然,即便屈恬鸿不计较,他一生也不能忘记此事,娶了妻子,便一世对不起自己的妻子,也一世对不起他。心里仿佛压着一块巨石,重逾千钧,只觉得此生再也难以解脱。
已至初更,翠华居已经少了很多客人,但杯盏交错,呼喝起落,还是一派喧哗。屈恬鸿拣了张空桌坐下,点了几样招牌小菜,要了一壶酒,那店小二一块抹布,将桌子擦了又擦,却是不敢抬头看屈恬鸿,只在他点完菜后离去时回头望了一眼。
堂上有几个女子抚琴吹箫,颜色虽然不是极好,但也尽皆上乘,低抚暗吹之际,颇有几分楚楚风致。
程净昼坐在屈恬鸿面前,良久不发一语。思来想去,此意难决,似乎他只有终生不娶才能两全。但即便是终身不娶,那般事情,于男子而言可谓奇耻大辱,他到底伤他至此。
二人一时只是无话,待上菜之后程净昼便倒了一杯酒,移到口边,待要一饮而尽,却被屈恬鸿伸手拦住,说道:“小饮则行气活血,大饮则气逆伤身,今日程兄弟已经喝了不少,再喝下去也是无味,不如行个酒令如何?”
程净昼眉间忧郁之色稍减,说道:“不知如何行令?”屈恬鸿说道:“同数大为不雅,若是联句吟诗,我自是不如,最多只能凑出几句芝麻诗出来,贻笑大方。可是射箭投壶,这又是武技,大非你所长,自然也是不公。不如就猜猜铜钱如何?”
程净昼奇道:“芝麻诗?不知何为芝麻诗?可是短句辞章么?我可真是孤陋寡闻了。”屈恬鸿微微一笑道:“芝麻还没有炼油,自然是连打油也是不成的。这芝麻诗自然比打油诗更逊一筹了。”程净昼不由得发笑,只道:“那便猜铜钱好了,不知如何猜法?”
屈恬鸿拿了一个空碗,取出几枚铜钱扔进去,说道:“猜单双,猜错者罚一杯。”这酒令虽然十分普通,程净昼见惯吟诗的雅令,倒也兴趣盎然,但猜了几次,都是猜对,偏偏只是屈恬鸿猜错,程净昼才恍然想起,江湖上有一门武功叫做听声辨器的,屈恬鸿自然练过,莫说是猜中几枚,便是正面反面,只怕也能一一辨识,心里暗暗一叹,低声说道:“不猜啦,酒都让你喝了去了。屈大哥,你这般照顾我,我于心总是难安。”
屈恬鸿目光微微一敛,说道:“程兄弟,是我不对,不该做此手脚,不如我命人再拿一壶酒,咱们重新猜过便是。”程净昼道:“不用了,屈大哥。你既怕我伤身,又怕我难过,这也罢了,为何不肯直说,偏要这么……唉……你这样做,我才真是难受。屈大哥,你为何对我这般好?”
屈恬鸿登时微微一顿,此时他手执一杯酒,那酒中便仿佛有万千色相,使他沉醉其中,只顾凝视杯中清波,默然不语。
程净昼心里一阵尖锐痛楚,连呼吸也是不能,他不想看到屈恬鸿如此,只觉得此情此景入他眼中,如同万针直刺一般,难以面对,但又忍不住不看。低声道:“屈大哥,你待我这般好,我对你又岂止是朋友之义?在我心里,早已视你如同亲生兄长一般。不如我们义结金兰罢,我爹娘看见你,一定好生喜欢。”
屈恬鸿手中酒杯忽然“当”一声碎在地上,酒溅四处,他衣衫本来洁净,沾染少许,却是浑然不见,赫然站起,冷冷道:“正邪殊途,我只是一魔教中人,程公子却是江南名士,高攀不上。”他嘴唇发白,脸色如何,却为面具所覆,但见他身体摇摇晃晃,似乎已经站立不稳。程净昼不明所以,呆在当地,作声不得,屈恬鸿冷冷一笑,手掌一按桌沿,白衣人影飘然而出门外,登时已在远处。
程净昼起身便要追出,却被店小二拦住,情急之下他将怀中丝囊取出,看也不看,一把塞在店小二手里,冲出门外。此时外面明月如霜,疏桐幢幢,却渺无踪迹。程净昼焦急万分,沿来时路拔足便追,只奔了一里有余,便上气不接下气,只见极目尽处,约略一片衫影,他咬着牙继续追,一步步都是气血翻涌。
过了盏茶时分,方见那人依稀背影,程净昼登时力竭,颓然坐在地上,再无一丝力气。夜静人阑,那人倚在枯木之旁,月光也似不及他衫袖清冷,凄凄迷迷的如水一般,自他衣裳拂落,流泻一地。
程净昼心中只道:恬鸿,恬鸿,鸿之一字,莫非是为他取名的父母早已洞烛先机,知道他如同那只宁愿寂寞睡在沙洲的鸿雁一般,孤独缥缈?
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既然注定寂寞,又怎能恬然自适?也未免太为难于他。
程净昼气息甫定,心中适有些怜意升起,慢慢走到那人身后四五丈远处,又有些迟疑。那人席间拂袖而出,也不知怎会让他如此生气,此时他若是余怒未消,自己也想不出应当如何道歉。
程净昼还在犹疑间,屈恬鸿已缓缓转过身来,说道:“程兄弟见笑,我失态了。你当真视我为兄长么?”声音却是一贯的温柔,程净昼微微疑惑,已然答道:“我对屈大哥万分敬重,方才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句虚言。”
屈恬鸿点了点头,说道:“我在金陵办完事之后,就要回星宿海去了。以后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我是魔教中人,和我结拜只会害了你。既然你有此意,你心中敬我为兄,我心中爱你如弟,结拜不结拜,也都是一样。”
程净昼吃了一惊,说道:“屈大哥要走了么?”
屈恬鸿说道:“正是。星云教远涉江南,日后只怕难得相见。假若程兄弟远游到星宿海,为兄或可一尽地主之谊。”程净昼恍恍惚惚,只觉得心里一片惘然,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道:“屈大哥,你不是曾说要我陪你游览金陵的么?多盘桓几日如何?何必急着要走?”
屈恬鸿说道:“教中还有些事不能耽搁,明天你不要再到画舫来了,我不会再去那里的。”程净昼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只见屈恬鸿振了振衣裳,缓缓向前而行。程净昼随于身侧,垂头不语,屈恬鸿说得如此决绝,想必是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不会多留一日。此刻竟然已是相逢的最后一刻,茫然间,程净昼只愿这条路永远走不到尽头。
正当此时,前面疾步行来一个男子,潇洒俊美,未言已带三分笑意,正是屈恬鸿的属下风凌玉。风凌玉朝屈恬鸿行了一礼,说道:“公子,事情已经办妥,还有何吩咐?”屈恬鸿微微颔首,说道:“程公子已经知道我们身份,不必再瞒他。你若无事,便送他回家吧,我已有些倦了。”
程净昼一惊哑然,屈恬鸿已缓缓说道:“天下无不散之宴席,程兄弟,咱们今日就此别过。”程净昼胸口间盈塞漫溢,却是无法宣泄,热泪登时夺眶而出,再也说不出一字,屈恬鸿抬了抬手,似要抚他长发,却收回手,转身去了。
程净昼看他身影渐渐消失不见,脸已湿了一片。风凌玉笑道:“这么大个人了,还哭成这样,也不害臊。”他料定程净昼定然出口反驳,谁知程净昼擦了擦通红的眼睛,说一句:“你不明白。”便低头不语。风凌玉笑道:“我怎么不明白?堂堂七尺男儿,短暂分离,何必如此难过?岂不闻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程净昼说道:“风大哥你胡说什么啊?”风凌玉大笑道:“在风大哥面前还要装做害羞么?教主他这么喜欢你,连句重话都舍不得说,还有谁敢欺负你?”程净昼脸色微变,说道:“我们都是男人,风大哥,你怎么……”风凌玉浑不在意,摆手说道:“我星云教中,只要两相情悦,便是永不分离。男子与男子又算得了什么。”
程净昼张口结舌,再也说不出话来。只听得风凌玉笑道:“程兄弟不必担心,若是害怕你爹娘不允,我会为你们去说项。”程净昼颤声道:“你……你说他……他是喜欢我?”
风凌玉奇道:“你不知道么?”程净昼如遭雷击,说道:“不可能,不可能……”风凌玉摇头说道:“教主难得对一个人这么好,你居然这么说,要是被他知道,可要大大伤他的心。”程净昼蓦然一惊,风凌玉再说些什么,他已听不大清,脑中混乱不堪,来来去去,只是恍惚想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一时之间,屈恬鸿的言笑举止仿佛清晰现于眼前。若是当真如此,也难怪他会如此对他。程净昼蓦然醒觉,觉得自己先前的举动实在是可笑之极。但屈恬鸿毕竟是个男子,如此荒唐之事,着实教人难以置信。程净昼思来想去,只是震惊,人走在路上,恍同行尸,连腿脚都一般僵硬麻木。也不知如何到了家门外,风凌玉抱住他的腰,双足轻轻一点,便从墙外掠进了程家府邸。
风凌玉说道:“好啦,我要走了,晚上风凉,程公子还是早些进房歇息,要是害了风寒,教主可要责怪属下了。”程净昼看了看他,似乎没听到他说什么,风凌玉又交代几句,程净昼只是维维,脑中一片混乱,却是不知风凌玉说了什么。
第五章 倾一剑
也不知怎生与风凌玉道的别,程净昼茫茫然回到房内,呆坐了半晌,心里源源不断想起那人款款而行,微微一笑,自己便再也坐不下去,起身在屋内徘徊良久,越发心烦意乱,想见到那人,但又怕相见时自己期期艾艾,无言以对,徒然让他痛苦。他心里三分愁苦,三分羞涩,三分害怕,偏偏还有一分说不清的甜蜜。怅然而立片刻,又是默默叹息,忽然想到:“他曾说过从此不再见,我那般伤了他的心,他是不愿意再见到我了!”
若从今而成永别,他此生负他良多,那是再也不能补过的了。程净昼心中猛地一阵刺痛,酸楚难当,泪水便忽然流出来。
程净昼哭了一阵,又想起屈恬鸿曾说明日便不在舟中,今晚说不定还在,他无论如何,总要再见到他一面不可。
此时已是四更,天色未明,程净昼拭了泪,推门出去,有些料峭寒意,他瑟缩一下,瞧见小僮明月往此处行来,正要避开,明月已经迎上来,说道:“公子,你去哪儿了,昨晚府里上上下下都在找你,整整找了一个晚上。”
程净昼愕然,张了张口,声音已然微带嘶哑,说道:“我不是留有书信么?”明月说道:“你还不知道,现在整个金陵都是人心惶惶,家家闭户,好像是因为明天阳庄主寿宴,会有魔教的妖人要来捣乱,那魔教的妖人向来杀人不眨眼,你一晚上没回来,大家都着急死啦,全都跑出去寻人,我还以为……以为……”明月呼了一口气,拍拍胸口说道,“谢天谢地,还好少爷你没事。”
“魔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