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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正自惊疑间,彼岸悠悠扬扬飘来一阵曲声飘渺。元烈隔火遥望,一人长发披肩伫立柳荫下,可不就是先前跃入湖中的美丽男子?——
轻轻吹着横在唇边的两片柳叶,男子慢慢走进浓荫深处。唯留凄凉悱恻的余音丝丝缕缕盘旋耳际心头。
“……好古怪的曲调,不似中原的味道……”沈日暖喃喃道。回头见元烈仍怔怔望着男子消失的方向,他送上一记手肘:“喂,人都走了,你还看什么?”
啊?!元烈豁然回神,叹道:“我的名字不叫喂,我叫元烈,复姓东丹。”
“东丹元烈?好少有的姓……”沈日暖眼睛猛地一亮:“对了,你可认识那位急公好义的武林盟主东丹天极?他和你还是同宗——”
“我一出世就认识他了,他是我兄长。”
沈日暖张大嘴,半天吐了口气:“难怪你的武功那么厉害,又,又喜欢……”
“又喜欢多管闲事。”元烈替他接了下去。见沈日暖一脸窘迫,不由莞尔。一振缰绳纵马飞奔,心神却依然萦绕在那凄哀的曲子里——
那支小曲,曾在十几年来无数个夜阑人静时,听兄长轻声哼唱过千百回……
在沈日暖的带路下,半个时辰后,元烈已经站在了剑庐的大厅上。
说是大厅,其实只是个布置得很朴素很普通的厅室,但又很干净,就像剑庐的主人沈清秋一样——素色简单的衣衫,沉稳温和的笑容,如果不是眼中闪亮似剑的光华,元烈估计自己会把面前这相貌清癯的中年男子当成私塾先生。
看到两子尸体,沈清秋脸色全变,但仍竭力保持着冷静,听沈日暖细述详情。
讲完一切,沈日暖咽了口唾沫,踢了那被丢在地上的黑衣人一脚,恨恨道:“爹,孩儿这就把这厮拉出去严刑拷打,非要问出个究竟不可,再拿他来祭二哥、三哥他们——”
“不用问了。”沈清秋一叹阻之,递过一方薄笺,微露苦笑——
“你们兄弟三人出门后,我就在先人堂灵台上发现这东西……还以为是江湖宵小的恶作剧,谁知……”
沈日暖和元烈的目光都落到笺上,雪白的纸,墨黑肃杀的字。
——绝情无恨处 送君赴黄泉 日落西山 鸡犬不留
一股寒气瞬时凉嗖嗖弥漫厅上。沈日暖一缩脖子,惊怒交加:“爹,这什么意思?咱们剑庐到底跟谁结了深仇大恨?又什么 绝不绝情的……”想了又想,他兄弟卅喝花酒是免不了,可对正经人家的女子从来都是规规矩矩,哪曾有过始乱终弃?
沈清秋一摇头,也是眼带迷惘。元烈在旁一直默不出声,此刻望望厅外渐沉的红日,摸着鼻子,沉吟道:“鸡犬不留……不知剑庐有多少仆役?前辈是否可火速遣散他们,免得枉送——”
“性命”两字尚未出口,沈日暖啊呀一声大叫:“不好,大哥还在内院不知此事,糟,糟了,大哥……”大喊着往外疾冲。
这样叫法,就算杀手不识路,都被引过去了!元烈朝同样满脸无奈的沈清秋一拱手,快步追去,实在是不放心这粗枝大叶的沈日暖。
一前一后两条人影穿过回廊曲径,在幽静林外停步。
青翠的树叶吸敛了暮日金辉,摇落一地光影。树底石几边,木椅上,一个年轻男子持着书卷,正看得入神。头发松松散散地用与衣衫同色的粗麻布条扎了一圈,披落背上。有一两缕发丝垂在线条柔和的侧颊,随呼吸微微动着……
像一幅画……
几乎没有思索,元烈就不自知地屏住了气息,惟恐吵到正遨游书中的人,打破这悠闲如画的静谧……
沈日暖的大嗓门却偏偏出来煞风景,拍拍心口迎了上去:“好极了,大哥,你没事——”
男子抬眼,温和地笑了,嗓音清而醇柔,带着些微鼻音,却是出奇好听:“我一天都在这里看书,能有什么事?”跟声音一样清柔的目光望及沈日暖身后的陌生人,一怔。
“啊,他是我今天刚认识的朋友东丹元烈,还救,不,帮了我。”沈日暖一把将元烈拖到前面:“这是我大哥沈沧海。”突然贴近他耳边小声道:“我大哥从小身体虚,是个读书人,对江湖一窍不通,你可千万不要告诉他我二哥三哥的事,我怕他一时受不了……”
元烈点点头,暗忖这少年为人张扬,但对自己兄长倒是手足情深。他笑着向男子一揖到地:“在下来得卤莽,打扰沈兄雅兴,罪过罪过。”既然对方是文人书生,他也跟着之乎哉也起来。却把沈日暖听得翻了翻白眼,暗叫肉麻。
“东丹公子太客气了。”
沈沧海微微一笑,却只在椅上欠了欠身,露出歉然:“请恕沧海腿疾在身,失礼了……”
此时,元烈才觉察,这清柔可入画的男子自始自终都没有动过腰以下的部位,而那张木椅,也是特别打制,带了双轮——
这么个令人如沐春风的男子,居然是半身不遂的残疾之人……
第三章
像是看到了元烈眼里的惋惜,沈沧海轻笑:“沧海只是不良于行而已,东丹公子不必惊讶。”
沈日暖偷偷撞了元烈一记,低声埋怨:“你少乱看!我大哥最不喜别人的同情怜悯。”忙着转移话题,上前扶住沈沧海肩头:“大哥,你今天又在研究什么希奇古怪的玩意?咦,这是什么?”拿起石几上一个黑黝黝毫不起眼的小铁盒,入手轻飘飘的无甚分量,他好奇心起,便去掀盒盖——
“千万别碰!”沈沧海赶紧抢过铁盒,凑在耳边听了一阵才放下,紧绷的神情也放松下来:“还好没触动机括……这东西我想了好几个晚上,又参考不少书籍才出得图稿请人打造,不过,还差了一点点……”忽觉他两兄弟自顾自说话,未免怠慢了客人,对元烈一笑:“沧海向来喜欢摆弄这些不登大雅之堂的小玩意,倒叫公子见笑了。”
元烈嘴角微微一翘,笑容尚未展开,突然整个人飞扑而上:“小心——”
迅若雷霆的一拳,将无声无息自沈家兄弟背后浮现的黑衣人打得直飞出去,嘭地撞上树干又瘫倒地上,再无动静。
一击得手,元烈脸上却不见半分得意,反神色沉重,环顾看似平静无波的四周——不知暗中有多少黑衣人潜藏?他与沈日暖自保当不成问题,但加上个沈沧海……
沈日暖也是一凛,剑出鞘,挽起个剑花,护住了沈沧海。
“暖弟,你这么紧张是做什么?——”
“嗖,嗖”两声衣带破风,完全淹没了沈沧海的声音。疾旋而至的气流绞碎无边落叶,瞬时迷蒙了林中三人视线。只有元烈一挥袖,拨开眼前树叶——
纷纷扬扬如青雪飘摇的漫天叶影里,两人衣袂翩翩,潇洒似仙凌空步下。
提剑在手的沈清秋果然气势夺人,大有一代剑术宗师风范!元烈方在心中赞得一句,转而望见另一人,遽然震了震,再也移不开眼光——
那双含媚微翘、也是淬若秋水,带着无尽凄婉哀怨的眼睛……
一日之内,已经是第三次见到这神秘美丽的男子了……
思绪暂时停止了运转,空白一片中,只看见那在空中飞舞的发丝、宽袍、红唇……仿佛有数个世纪悠长,慢慢地,回旋着,占据了所有。
足尖触地,似乎感觉到元烈如痴如醉的目光,男子有意无意地瞟了他一眼,冷冷笑了——
“又是你。”
“……是我……”
心神已被攫走,元烈无意识地喃喃答道。男子怔了怔,一仰首,放声大笑。
那隐含无限轻蔑的笑声入耳,元烈终于省悟,面红耳赤——太失态了……
笑容一敛,男子再不理会元烈,垂眼抚弄着自己纤美修长的手指,悠然道:“沈清秋,夕阳将落。你是自行了断呢?还是要我亲自出手送你上黄泉路?”
?!元烈又是一惊,听他口气,竟是黑衣人的幕后主使?……
“放屁!”一声大吼,却是沈日暖发出,满脸涨得通红,怒道:“你这不男不女的妖人,也敢来剑庐撒野?”一振手中长剑,作势要刺。
男子妩媚的眼波朝他斜睨过来,点着头:“好架势,好气魄。”冷笑两声,蓦然脚下一错,鬼魅般飘进。沈日暖眼前一花,长剑已被劈手夺走,紧跟着一只莹白手掌向他天灵拍落。沈日暖几曾见过如此快的身手,哎呀大叫,竟浑身冰冷,僵立当地。
元烈和沈清秋急冲上前,一掌一剑齐齐击出,仍是慢了半拍,眼看沈日暖就要在他掌下一命呜呼,陡然间,“咯嗒”一响,数以百计的钢针从沈沧海手里的小铁盒劲射而出——
变生肘腋,男子蔑笑尽褪,长剑挥起一片扇影护住上下,密密金属相撞声中,他脚尖疾点,倒飞三丈,才避过漫天针雨。一看剑身上无数细小凹印,不由眯起双眼:“想不到一个手无缚鸡的废人居然比那三个有手有脚的弟弟加起来都强多了,哼。”
“废人又如何?不会武功也一样可以决胜千里!”沈沧海清柔的嗓音有着丝丝愠意,将惊魂初定的沈日暖拉到椅后:“暖弟,可有伤到?”
“啊?没,没有。”摸着激跳的心,沈日暖看看那其貌不扬的小铁盒,暗自咋舌——好在之前大哥阻拦及时,否则他毛手毛脚地一开盖,铁定变成刺猬。
“决胜千里?呵,好大的口气……”
男子冷笑着跨上一步,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对沈沧海出手,团团围在了轮椅周围。男子却猛地滑向沈清秋,长剑疾若闪电奔雷——
剑扬,风动,袖舞,发飞。卷落薄暮晚霞,带起绝世风情。
明明知道该赶去解围的,但剑光一亮的刹那,元烈却看不到那石破天惊的一剑,眼前只有那乌亮青丝,徐徐地掠过那双妩媚凄怨的眼眸……再缓缓地,拂过艳色的唇……
真想一直看下去……
但须臾溅起的血光横过面前,打断了未尽遐思。沈清秋长剑坠地,紧紧捏住了右腕脉门,血,不断自发白的指缝冒出。沈日暖惊惶失措地想近前,却被沈清秋眼神阻止。
轻轻抖落剑尖血珠,男子抛剑,讥笑。
“听说你十年前能挡凌霄城主三十招,怎么如今竟连我一剑都招架不住?这些年来,难道你的剑术只退不进?沈清秋,你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才日夜心神不宁,连剑都练不了?呵……”
沈清秋抬起苍白迷茫的脸:“我与阁下素未谋面,无怨无仇,阁下为什么要对剑庐赶尽杀绝?”
冷冷瞧了他半晌,男子哼了一声:“不错,你我的确没有恩怨。我是代人追债来的。看样子,你已经把当年的负心绝情忘得一干二净……我就让你见见他,让你死得心服口服。”
抿唇一啸,暮色里浮出两名黑衣人,一左一右扶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走进林中。
似乎很老很老的一个男人,弯腰驼背,步履蹒跚。可看见沈清秋的瞬间,他顿时全身都发起抖来,用力甩开黑衣人搀扶,踉踉跄跄地冲到沈清秋跟前,颤栗着,却什么也没有说。
“……你,是谁?”沈清秋疑惑地望着那张布满纵横交错伤疤的脸,确定自己并不认识这老丑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