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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天旋地转,宗赫躺在地上一时动弹不得,只觉眼前瞬间凝聚了巨大的血块,随即又爆裂般散去,续而又涌起一阵乳白色浓雾,淹没了周遭的飞沙尘土。
停止的沙漏仿佛凝滞了时间,束缚了空气,压抑得人难以呼吸。少年只能隐约感觉到身边似有人潮蜂拥而来,只是被那浓稠的白雾层层裹住,扭曲地变了形状。耳边亦有一阵说话的声音,却也只是刺耳变调的喧嚣,如尖细的号角吹响在空旷的山谷,回荡的巨声针刺般折磨着自己的耳膜。
“云重……”
宗赫下意识地,在心底唤着这个名字,随即,有一片金光穿透过那重浓雾,来到自己身旁。熟悉的温暖紧紧握住自己的手,顿时让少年倍感安心。所有的意识,都随着那浓雾渐渐散入虚无,而他,也终于沉入那无边无尽的黑暗中。
10。 春暖夜还寒
云图阁,愁春薄月。
宗赫醒来的时候不知时刻。睁开眼,眼前却只有极致的黑暗。他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黑的夜,没有日月星辰,没有浮光片影,及目之处,甚至没有半分实物的影子。上下左右、前前后后都只是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空旷虚无,这感觉,仿佛身处伸手望不见五指的大海深渊,让人只觉冰寒彻骨。
“世显,你醒了?”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让少年略略心安。“云重?”他试着唤了一声,随即,手被温柔的握住。
“别怕,我在这里。”虽然之前太医诊断时已有预言,但褚云重望着床上的少年此刻茫然睁大、却又失了神采的双眼,依旧心如刀绞。
“云重,我这是在哪里,怎么一丝光亮也没有?”宗赫一手紧紧抓住他,另一手试探着在身旁摸索,那熟悉的触感分明便是自己卧榻上的被褥,空气中还传来淡淡松柏清香,应该便是自己寝室临窗案几上供的那株五针松。
少年心中隐隐猜到些什么,只是不敢相信。
“你莫担心……”褚云重伸手将他搂入怀中,细细考虑着措辞,温言安慰道:“不过是摔下马的时候撞着头了,一时有些昏眩看不清,过得几日自然便好了。太医已是来瞧过了,也开了药,亦说不妨事,只要你乖乖吃药必能好的。”
说罢,又故作轻松的道:“只是好了之后,可再不准你去打马球!”
宗赫闭上眼睛,听到屋外隐隐传来嬷嬷们压低的哭音,知道自己的伤必定不会是皇帝说的那般轻巧,心一下便沉了下去。感觉到那搂着自己的手臂亦有些微微颤抖,少年心下也是恻然,反而怕他伤心太过,便强笑着道:“必是我打得太过糟糕,丢了皇帝颜面。”
“没有。你打得极好,我看着……很是喜欢……”
褚云重此刻心中正是懊悔不叠。原本那时他只需自宗赫身边接过那木球,凭他本事,不费吹灰之力便可赢下那场比赛。但偏偏他心生欲望,一心想着要让宗赫在皇太阁、以及文武百官将士生员面前出头露脸……结果却发生这样的意外,又有这样严重的后果,怎不叫他心碎难言。
宗赫听得他声音中竟有几分哽咽,更觉伤感。这人从来没有在自己面前显露过脆弱的情绪,却不料,竟在此刻,不加丝毫掩饰,如冰裂水泄般在自己面前尽情流露。
忍不住,与他紧紧相拥。虽看不见,却能听到他沉重的心跳,满溢着哀伤。少年仰起头,低声安慰:“云重,我一定会好起来,你别难过。”
明明是他受着伤,盲了眼,却还反过来安慰自己。此时此刻,褚云重的心口,似被千山万岭重重碾过,万分的懊恼与后悔将他的五脏六腑都狠狠揪住,悬在胸口,几要拧出血来。
正要再安慰他几句,眼睛余光看到宗赫的侍女阿蛮正在屏风旁向自己使眼色,褚云重便扶着少年躺下,柔声道:“你闭着眼睛歇一会儿,养养神,我去瞧瞧药煎好了没。”
宗赫轻声应了,有些不舍地松了紧握着的手。真心不想他离开自己身边,在这样陌生的黑暗中,自己有些慌乱,有些无措,更觉无所依靠。
转过屏风,褚云重坐在薰笼上,有些疲累的揉了揉眉心。担心这大半日,不仅没胃口吃东西,更叫人不堪压力的是精神上所受的折磨,不知少年醒来究竟会是怎样境况,更不知自己该如何面对。
而今看着他的婢女泫然欲泣的模样,褚云重不由得轻叹了声,问道:“何事?”
阿蛮一下跪倒在皇帝面前,重重磕了一个头,方昂首道:“求陛下为侍郎做主!”
“嗯?”褚云重眸色一沉,向屏风后头望了一眼,怕惊扰了宗赫,便对阿蛮道:“起来吧,有什么话,到外头再回。”
阿蛮会意,忙跟着皇帝出来。外头已是夜深,月色如霜,洒落一地的碎影,映在彼此的身上俱是彻骨冰凉。
“什么事,说。”褚云重站在石阶上,屏退了左右伺候的人,只留下卫临侍立在他身边。
阿蛮强忍着胸中愤懑,咬着牙回道:“陛下只当侍郎坠马受伤是场意外,婢女却知此事绝非这样简单,定是有人暗中要谋害侍郎!”
卫临听得心里一惊,偷看皇帝神色,果见他脸上已是色泽凝重如寒冬,便上前一步低声斥道:“小小年纪,胡乱说些什么!也不怕嚼着舌头!”
阿蛮扫了他一眼,向着皇帝撅了嘴道:“还请陛下听婢女说完,是不是随便乱说,自见分晓。”
见皇帝不可置否的微微颌首,阿蛮便将她所见所闻一一道来。原来出事时,她也一直在场,怎奈她人小力薄,挤不进人群中,只能站在场边干着急。而这时,人人都只关注坠马昏迷不醒的宗赫,那戴着金色面具的男子却又自人群中脱身出来,走到少年那匹名为“疾风”的白马前。
因此人装束神秘、行动诡异,立刻便吸引了阿蛮的注意。便是在这个时候,她才发现,“疾风”似得了急症般,嘶鸣着滚倒在地上不停抽搐。这样奇怪的情形,让阿蛮更是心生警惕,便紧紧盯着那男子行动。只见他扳开马嘴看了一眼,又伸手掀开马儿的眼睑查看了一下,方匆匆离去。
褚云重抄手笼袖静静听她说完,面无表情的道:“哦……你可是在疑心什么?”
“我疑心有人在侍郎所骑的马身上下了药!”阿蛮见皇帝表情似乎不信,不由急了,似连珠炮的道:“事后,我随即去了逸骊槛,后阁诸位侍郎的坐骑皆是养在此处,我就想着拿些‘疾风’吃剩的饲料,交由太医查验一番,看看是否真有人在这上头动了手脚。谁知,疾风的食槽中,竟是半粒食料也无!陛下!这岂不是坐实了有人暗中捣鬼!若不是在‘疾风’饲料中下了药,何必多此一举,将马儿吃残了的食料也收了去?!”
卫临轻咳一声,见皇帝沉吟不语,只好硬着头皮又站出来斥道:“荒谬!但凭你这不着边际的揣测,想要疑心哪个?”
“婢女疑心是谢宣奉要害侍郎!”小丫头年纪不大胆子倒不小,当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褚云重心中突得一跳,只脸上依旧保持着平静,冷声问道:“宣奉二天前才刚回宫,你如何会疑心上他?”
阿蛮自觉推理不差,更是振振有词:“侍郎在宫里二个多月,一直平安无事,偏偏宣奉一回来,便出了这事,叫人不疑心他也难!”
褚云重看着小丫头紧握粉拳怒气冲冲的小模样,更觉头痛,蹙紧着双眉沉声道:“捕风捉影的事,休得再胡言!”
阿蛮犟嘴回道:“谁说是捕风捉影啊!谢宣奉以前不就干过这种事!季承乾受伤残疾,不也是因为他在承乾坐骑的饲料里下了药,这才害得承乾在秋苑射猎时摔下山坡,折了脊骨吗?”
卫临觑着褚云重脸色更沉,不由得嘴角略一抽搐,又向阿蛮厉声呵斥道:“胡说八道!这种没谱儿的事你是从哪里打听来的?”
阿蛮哼了一声道:“这种事又何必我用心打听,宫里谁人不知!只不过都碍于宣奉权势,没人敢说罢了。宣奉不得圣宠,却又嫉妒成性。先是嫉妒季承乾夺了陛下恩宠,便设计害他残了身子,如今回京见我家侍郎又得新宠,是以旧态复萌,又使惯用的手段来害了我家侍郎!当时场上,他必是看‘疾风’一直尚未发作,这才亲自上场,又故意使球杖狠狠打了疾风一下,这才引发‘疾风’癫狂,致侍郎坠马受伤!”
卫临这回实在是无话可说了,心中懊恼这宗侍郎身边怎么会有这样一个泼辣而又口无遮拦的小婢女,只怕皇帝难容。果然,便听褚云重用冷得快要结冰的声音道:“阿蛮,若无真凭实据,你可知诬陷宣奉该当什么罪名?”
阿蛮毫无惧色,朗声应道:“什么罪名婢女都领!只求陛下细查此事,还侍郎一个公道!”说着,眼里已是隐隐泪光,又哽咽道:“侍郎平白无辜被人害得盲了双眼,陛下难道不心疼?”
褚云重心中又被绞得一痛,原预备将阿蛮打发出去,但又一想,宗赫受了伤眼睛又看不见,正是要人照顾的时候,若悄无声息的将丫头遣送出宫,不仅会让他不安生疑,更是身边缺了得力伺候的人。
心中叹一口气,皇帝又换过一副严肃面容,凝视着阿蛮,一字一字的道:“丫头,你若真心为你家侍郎着想,今晚这些话,无论如何都不能泄漏出去。如若让朕在别处再听到哪怕半个字,你都不能在这云图阁再待下去,你可明白?”
褚云重的说辞甚是严厉,气势压人,但阿蛮却浑然不怕,依旧追问道:“好,我不与旁人说就是了!但侍郎的事,可怎么办?”
褚云重仰头望着那星月疏朗的夜幕,用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声音冷冷的道:“此事,我自有决断。”
11。 求助何九龄
皇帝虽说自有决断,但一时却也没见他有惩处谢仲麟的举动,只是云图阁里里外外的药食汤水,比往日更把严了些。一概来探视宗赫的侍郎侍君,均由卫临亲自挡了不见,大小侍从、夷奴、嬷嬷们个个都神情肃穆,只埋头干活。虽宫里对宗赫受伤之事有许多流言,但他们谁也不敢多嘴多舌,将这些话传到侍郎的耳边。
这些日子皇帝不眠不休的宿在云图阁,除了上朝,竟没一刻离开宗赫身边。几日来也不知搜罗了多少名贵的药材让少年流水介的吃下去,但他的眼睛,却依旧不见起色。眼看着他一分分憔悴下去,褚云重又是焦躁,又有几分透骨酸心。
而宗赫盲了这几日,有些习惯了那片黑暗,心境反而较一开始那阵子平静了许多。
“大风大浪见得多了,”他总是这样宽慰褚云重,“我能捱得住。”
宗赫愈是坚强,褚云重心里便愈是受煎熬。少年不懂医理,而他却深知,脑中压迫神经的血块不尽快清理,时日拖得越久,便越难有重见光明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