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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如今的你。”
你将如何看待这样的一个人呢?成长的道路上与之紧紧纠缠,憧憬过、仿效过、背弃过、清醒过……蓦然回首,却发现这一路上都有着他的影子,而你已经成为了更好的自己。
“您爱过父亲么?”嵇绍有些唐突地问道,又似在自言自语。
“叔夜……”长乐亭主第一次在儿子面前唤起丈夫的字,“我没有很爱他,但又时常想念,害怕自己会忘记他。可是阿绍,你和我不一样的。你是他的儿子,不会时时想起,但永远不会忘记,因为他一直都在你心里……”
她最后一次抚上儿子的鬓发,冰凉的手无声垂落。嵇绍无从得知自己出身高贵的母亲在前半生与父亲有过怎样的纠葛,却记住了她临去时的容颜,笑意静好而安宁。
洛阳依旧在浮靡中堕落。山简再次见到为母服丧期满的嵇绍时,两人皆已不再是当时年少模样。山涛于太康四年病逝,临终时他抬起枯瘦的手,轻轻按在儿子肩上,目光慈和。
“阿简,你一直是我最骄傲的儿子……只是曾经为父一度害怕,盛名之下你会被推上浪尖……当年庞德公宁可儿子藉藉无名终老至死,亦不愿其锋刃易折——”
“父亲……”山简跪坐在病榻前,双目紧闭,一时不敢直面父亲的眼睛。当年他傲纵狂悖峣峣不羁,一切只为逆抗父亲的漠视,实则内心始终抱有隐隐的期待。隔膜了数十年的光阴,当原委于一夕揭开,惘然间莫辨悲喜。唇角扯出自嘲的苦笑,人道山公慧眼识英,若有珠玉在侧,岂会疏遗?
“如今我无需忧虑,季伦,你比我预想的更为出色……”山涛的手蓦然握紧,而后慢慢松开,垂落,“你已经有了周旋于乱世的能力,玉光不会因为黑夜而湮没失色……”
他听到窗外有清风摩挲过竹叶的细细声响,又似是岩壑间的阵阵松涛,眼前的儿子早已长成,温敛中不乏舒隽,他仿佛看见曾经的自己,又依稀如故人归来。
“父亲!父亲!”山简伏在塌前用力呼唤,一夜之间他终于洗脱青稚,泪水纵横的刹那,脑海中有一瞬划过那个雷雨之夜嵇绍的脸。
少年们总有一天会成长,融入世俗的洪流。山简看着嵇绍这只山林中的野鹤在一步步走向朝堂,却未被官场污损分毫。某一日他去嵇绍府上探望,走到门边却听见了久违的琴声,他不禁伫立于门旁,看着室中抚琴之人神色端然,挺直的背影被阳光勾勒,一如从前。
“季伦?”他觉察到他的到来,转身含笑相招。
“你弹的是《长清》?”他走到嵇绍对面坐下,问道。
“正是。”嵇绍笑意冲淡,“还是你当年给我的琴谱。”断了的丝弦早已续好,曾经的古琴依然发出琅然清响。
山简心中感慨,目光无意间落到身边一卷摊开的书帛上,略一扫视上边的字句,惊讶道:“这是……《家诫》?”
嵇绍一笑,算作默认:“朝中诸派倾轧,人事混乱,我只求秉承父志,凭此为立身之准则而已。”
山简半晌无语,又看了看他膝上古琴,感慨道:“没有想到你依然记着这封《家诫》,我更没有想到还能再见到这张琴。”
“我一直弹的都是这张琴。”嵇绍慨然应对他话中机锋,忽然放缓了语气,“季伦,你还记得那年我服食五石散的事么?服散可以致人入幻境,如陷入一场逼真的大梦中。在梦的最后,你赶来叫醒了我,我没有看到那场幻境的终局……”
“终局?延祖,你看见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看到,虽然我知道那结局。”他顿了顿,眼中是一片不可动摇的决绝,“季伦,如果我命中将遇上这样的终局,我也一定会走下去,坦然面对。”
他再度奏响古琴,琴声如裂金玉,堪堪要惊醒脚下这座在堕落中腐化的都城。很快,野心家们点燃了这座华靡的城,乱世的鼙鼓惊破短暂的安宁。一切虚伪的假象被政客们自己踩踏在脚下,訇然崩摧。
山简跟随着避难的人潮向南方奔徙,这么多年来他始终没能戒掉嗜酒的习惯。他已在俗世间沉溺太深太久,非酣醉不能得到一时解脱。
“嵇侍中以为天子蒙尘,故承诏奔驰而去。秦侍中曾问嵇侍中可有良马,嵇侍中言道,‘大驾亲征,以正伐逆,理必有征无战。若使皇舆失守,臣节有在,骏马何为!’”
随从的小吏一字一句向他回禀嵇绍的消息,彼时山简正醉醺醺骑在马上,待听到“骏马何为”四字,悚然大惊,险些从马上堕下。
臣节有在,骏马何为!他踹度着那人说出这句话时该是怎样一副慷慨凛然,掷地有声。往事回溯,斯人的一言一笑栩栩如生似在眼前:白鹤般的风姿,洛阳宅中的琴声,醉酒后的呓语,暴雨中散发的神情……最后定格在那天他决绝的眼神——“如果我命中将遇上这样的终局,我也一定会走下去,坦然面对。”
延祖!延祖!他大笑着仰首望天,日光灼灼,炙痛了他的眼睛。他想到十岁那年,洛阳东市,龙章凤姿的男人顾日影而弹琴。如今太阳光辉依旧,另一个男人亦将义无反顾地迎接他悲壮的死亡,可惜这一次,他无法目睹到他壮烈的告别。
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荡阴。晴空万里。
司马衷呆若木鸡地瘫坐在御辇上,天生痴傻的他虽已成年,心智仍与小儿无异。他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侍从作鸟兽散,如今的他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那些杀喊声似乎是朝着自己来的……是要死了么?司马衷呆呆地想,最后索性放弃了幼稚的思考。
“臣侍中嵇绍见驾。”一个清朗镇定的声音响在耳边,出现在眼前的男子俨然端冕,神情肃然,一见之下有让人莫名安定的力量。“嵇、嵇侍中?”他迟疑地回应,万万不曾想到在此绝境中还会有臣子孤身前来。
“陛下莫要惊慌。”嵇绍沉声道,行礼之后转身将皇帝翼护在身后,仗剑而立。举目四顾,叛军即将涌来,弓箭已在弦上。再仰视天空,头顶日光灿烂,照映着他端严衣冠。
“临义让生,此忠臣烈士之节。”这是他早已为自己选定的道路,既然这条路通向了死亡,那么他就坦然前行,无悔无惧。
杀喊声铺天盖地,几欲吞噬一切。箭矢如雨,破空之声尖利如啸。嵇绍容色不变,脑海中隐约迸出几声弦响,刚烈果决,紧接着琴音越来越响,似乎从太古洪荒传来,击破混沌直震人心,杀喊声顷刻被席卷消匿,只余下至纯的琴声在天地间激荡。
这是他心底发出的琴声,合着他的血脉奔涌。刹那间他又似回到了当年的幻境,最后的终局,在天地尽头,琴声轰鸣,日光绚灿,是永恒的光明与自由所在。他循着琴声追逐日影而去,一往无回地向前奔跑,执着地追索着答案。前方的景象渐渐清晰,多少次令他魂牵梦萦的情景赫然出现在了眼前。
日正中天,俊拔绝伦的男人在日影下信手挥弦,潇洒恣意,铿铿然,铮铮然,弗郁慷慨,纷披灿烂。
——“父亲!”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