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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船家喊话,他才扒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
看样子已经到了三峡,哪怕师尊快马加鞭也是赶不上自己的。
青年心底有些愧疚,不过再一想其他,这愧疚就被压在最深处了。
船家在船头烧了小火炉,坐一口砂锅,把刚从江里捞出来的草鱼炖上,不一会儿就冒了香气,勾得林之卿肚子里馋虫直叫,忙不迭地从舱底爬出来端个小碗大快朵颐。
船家人甚是热情,把大块鱼肉夹到他碗中。江水清且深,连最普通的草鱼也似得了天地的灵气,毫无腥腻,肉质滑嫩无比。
船上人家煮鱼从不多放调料,只用盐巴调味,让鱼肉的鲜美原汁原味地呈现,把林之卿香的舌头都要吞进去。
“你这娃子,没人跟你抢,慢些慢些。”
船家对有人如此赏识他的手艺也十分得意,两人把一整尾鱼吃了个干净,碗筷都在江水中清洗过后,林之卿才开始盘算起以后该如何。
他违抗了师尊的命令,只留书一封,恳求师尊能帮忙照看沈夫人,自己有急事,不得不下山一次。
把从小到大攒下的一点细软与衣物包了个小包裹,偷偷穿了秦之平的衣服就溜下山。
正好在江边遇到一个要往江南看出嫁闺女的船家,给了几个银钱就搭上顺风船,一路南下。
他是打算先去无锡,瞧一瞧卓琅家中情况。
他虽然猜测沈夫人的就是卓夫人,可她一直不愿明说,自己只好前去亲自查看,是否还有卓琅的小姨在。
当初卓家人放话说卓琅救父而死,可自己前不久才见到了活生生的卓琅,又是怎么回事?
还有他如今……林之卿百般思量,决定还是先去无锡,然后过江前往白衣教盘踞的黄河一带。
如果好运,也许能遇到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医,替自己看看鬼压床的怪病。
打定了主意,林之卿与船家处了几日,中间靠岸几次,买了几套粗布衣裳,等到了无锡,他便假扮成个村野汉子,到城中打听卓家消息。
卓家镖局做得甚大,无锡家喻户晓,林之卿混在一群老农中没多久就听到了消息。
卓家家主卓冲有一妻三妾,膝下四子,除长子卓琅夭折,其余三人均是庶子。
墙角,喝得醉醺醺的一个老农把林之卿拽到一旁,掩住嘴巴,可声音却丝毫不见低地道:“其实啊,他们家那点破事,现在年轻人怎么会知道呢?嗝~”
林之卿一听,连忙做虚心求教状。
“嘿嘿,要说十几年前,无锡城最大的镖局哪里轮得到桌家,那得是从京城搬来的沈家。”
沈……沈夫人?林之卿眼前一亮。
“沈家是京城大户,祖上落叶归根才回来,沈卓两家交好,就给家里的少爷小姐订了亲。啧啧,当年那场喜事办的,黄金铺路珍珠撒钱,你问问这城里的老人,谁没去蹭个喜酒吃个流水席?老子这一辈子就没在吃过那么好的席面……”
“那沈小姐……不,卓夫人还健在吗?”
“我怎地知道?”老农醉的双眼红肿,不耐烦地摆摆手:“行啦行啦,晒太阳,你去一边。”把林之卿推搡到一旁,自己靠了个舒坦的地方就呼呼睡起来。
林之卿左右寻思,心想要不要直接去卓家问一问。
林之卿找了间客栈梳洗一番,收拾齐整,备了一份礼物,才到卓府求见。
怎料门口家丁并不通传:“这位少侠,老爷身体不适,已经许久不见客人,您有事可以留信,请回吧。”
林之卿恭敬地一揖:“在下受故人之托,有要事要求见你家夫人,若有不便,只传个话就好。”
家丁一听夫人二字,都摆手道:“少侠,我家夫人常年吃斋念佛,别说外人,连家中人都不愿多见,您还是早些回去吧。”
林之卿见他油盐不进,便扯扯他的袖子,与他一旁说话:“小兄弟,你且行个方便,我只见夫人一面,实在是有要事。”说着,从袖子里悄悄递过去一锭碎银。
那家丁接了,暗暗掂了掂分量,叹口气低声道:“我也不是故意为难少侠,夫人她真的许久不曾露面了,家中从不当她是一个活人。”
“那……夫人可有什么姐妹不成?”林之卿又问道。
“姐妹?”家丁露出一丝疑惑,然后悟道:“你是说跟着夫人的陪嫁大丫头?”
“嗯……大概是吧。”林之卿犹豫道。
家丁看着林之卿的眼神古怪起来:“少侠,您到底是何方神圣,为何要来打探我家内宅之事?”
林之卿大窘,他心念急转,支支吾吾编出个由头:“实不瞒兄弟说,我就是你家夫人的陪嫁丫头的远房外甥,家里人最近才得了她的消息,说是在这里,都不放心她,就让我来瞧一瞧。”
家丁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你是从京城来的?可听口音不是很像。”
林之卿忙道:“我家上一代才迁到蜀中,我小时候在京城呆过。”
家丁道:“这么些年也没听说她有什么亲戚来着,既然你找来了,我看少侠您也是个痛快人,不妨对您直说,我家夫人不受宠这件事,明面上大家都不肯讲,实际上心里都明镜儿似的,再加上大少爷夭折,她就一直被冷落着,只有一个陪嫁丫头伺候着,就在不久前,府中传言夫人得了天花,为了避嫌就迁出府了,至于去了哪里,我也说不上。”
其余人见家丁与林之卿嘀咕久了,也有来喊他回去的。
家丁便匆忙道:“总之也不会远了,您再打听打听?小的有事先走了。”
林之卿皱眉谢过,提着来时带的礼物,一路思索一路回客栈。
听来的消息自然是真假难辨,可卓夫人被冷落这一点是定了的。那沈夫人,难不成就是卓夫人?那“小姨”人在何处?
若沈夫人是陪嫁丫头,那真正的卓夫人……
林之卿百思不得其解,只是心里有隐隐不祥的预感。
此时天色已黑,他回客栈决定歇息一夜再去打探消息。
月至中天。
林之卿近来受梦靥困扰,睡眠极浅。
街上打更人经过后,一片寂静。
他的房间正好有一扇窗直冲大街,外面动静都听得分明。更声过后,竟有一匹快马疾驰而过。
要知入夜后城中宵禁,百姓不得随意出入,有马能随意来往,那定是有不平凡的事情发生。
林之卿惊醒,便起身开了一扇窗往外看。
夜色茫茫,那匹马早已绝尘而去。
林之卿重新躺回去,睁着眼瞪了一夜,第二天天未明便起床去楼下。
才刚到饭堂,就听到众人议论纷纷。
他好奇地凑过去一听,脸色瞬间惨白,手里的筷子都掉到地上。
卓家镖局一夜被灭满门,人头都被砍下来拴在大门口,尸体都堆在院子里烧了个干净,惨不忍睹。
“惨啊……不知造了哪门子孽哟,好端端的就这么没了,四十六口人,连烧火的小厮都没放过。”
客栈老板拨着算盘唏嘘道:“这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越是大户水越深,保不齐哪里把人得罪了,那就是死路一条。”
“卓家可一直乐善好施,不明不白这样没了,着实可惜。”
“呔,话不能乱说,万一他们真是大奸大恶之徒,你要不要把刚才说的那些话再吞下去?”
“人心不古世风日下,人啊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林之卿如坐针毡,不等一碗粥喝完,便起身往卓府赶。
卓家是城中大户,被灭门此等大事早已惊动了官府,官府一听到消息便派了人手把卓家附近围得水泄不通,周围有许多百姓围着看热闹。
林之卿好容易才挤进去一探究竟。
还未靠近,已是一股浓浓的夹杂着焦臭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林之卿伸头一看,被眼前的情景惊得全身血液都冷凝了。
四十六颗人头,个个死不瞑目,满是血污的长发拧在一起,一个一个连着,像糖葫芦一样挂在大门两侧,未流干的血液还在一滴一滴地积成一滩,都已经成了黑红色。
大门洞开,能看得出里面小山一样黑乎乎的东西冒着烟的,发出刺鼻的恶臭。
宛如人间地狱。
擦肩
看清那堆小山是何物后,围观人群中响起一片呕吐声。
林之卿瞪着那堆焦臭的尸骸,强忍下胃里要翻滚出来的粥,缓缓蹲下身,掩面。
如果没有看错,大门左边倒数第二个人头就是昨天收了自己银子,与自己搭话的家丁。
家丁看起来跟自己一般大,就落得个死无全尸,双目圆睁,脸上被血污糊得看不清表情,极度狰狞恐惧。
林之卿年少时也曾目睹血腥如炼狱的场面,可武林中人厮杀,很少涉及无辜,像这样不会武功的普通人被人像杀鸡屠狗一般杀戮,实在令他难以接受。
林之卿失魂落魄地蹲在卓家附近的一块石板上,心中苦涩万分。
定是那白衣教所为。
那日听秦之平所言,白衣教屠戮了黄河大刀门,也是如今天这般把人头栓到门前示众,一个活口未留。
他再也想不出,还会有谁如此凶残,置人命如粪土。
只是可怜卓琅,即不受家中宠爱,母亲也不见踪影,如今全家都遭杀害,自己却与仇人纠缠不清。
命途多舛,时运不济。
真不知他上一世是做了多少业障才换来今生的灾难。
林之卿唏嘘感叹许久,浑然不觉眼前人群散去,只留下重重兵士把守,直到他们赶人了,才回过神来,回客栈把没有送出去的礼品摆在桌上,薄酒祭奠了祭奠。
心里却是酌定了要找到卓琅告知真相,再伺机铲除白衣教的主意。
北上换船骑马之后,林之卿甚是不习惯,偶有一次行侠仗义,倒是结识了四个老江湖,自称鸡鸣狗盗之徒,为人甚是讲义气。
林之卿性子直爽,与他们一见如故,问清他们是要去京城做一桩大买卖后,便一路结伴同行。
这一路奔波匆忙,见识了一番生死离合,林之卿一夜之间成熟坚忍许多,与这四个人结交后,还学了一些不怎么入流的诀窍,自觉收获颇大。
林之卿心知自己与白衣教相比是以卵击石,倒是也不着急,多方打听白衣教的消息。鸡鸣狗盗四人消息灵通,帮了他不少忙。
林之卿心里闷闷不乐,也叫他们看了出来,三两句把他的话套了个干净,都连连感叹卓家之事。此时江湖上多半人都指责白衣教太过残暴,接连犯下人命大案,不容于天地间。
但白衣教一向不屑于与正道接触,正道人的指责对他们来说狗屁不是,仍是土皇帝做得逍遥快活,把甘肃整得跟铁桶一般,大有要对峙到底的意思。
饶是鸡鸣狗盗动了所有人脉,也拿他们没辙,只打听出些个最寻常的消息,几个人很是失望。
林之卿反过来安慰他们,道:“车到山前必有路,等到了甘肃亲自看一看也就清楚了。”
四人佩服他有胆色,又把各自看家的本事都教给他,不日到了京城,几个人就此分道扬镳。
林之卿继续往西北赶,沿途已经是白衣教势力范围,对南方人查得甚严。
即便是跟鸡鸣狗盗学了一点点北方官话,他仍是不敢轻易开口,只好装成哑巴,靠着随机应变才糊弄到了兰州。
时近五月,关内已经是青草蔓蔓的夏初时节,关外却还是风沙漫天古道瘦马。
林之卿身上盘缠不多,只牵着临别时四人送的一匹老马,衣衫褴褛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