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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淼忙谦笑道:“没有的事,都是朋友捧的。”
游淼家做的生意确实很大——父亲游德川是茶商,千顷茶田,流州东南有一半茶山茶田都是游家的,做的也是官家生意。这茶颇有点来头,名唤“碧雨天晴毛尖”,开春送到京师,川蜀等地,商人们都说游家的茶是“一两茶叶一两金”,每年春茶上市,三千斤供予天家,剩下的几乎是一上市就被抢光了,茶价被不住哄抬,供不应求。就连达官贵人也得走门路才能买到。
郝三钱忙不过来,游淼便在一旁帮忙,取了个大木盒,打开时忍不住笑,里头装的都是劣等炒茶——京师人喝完泡完的茶叶,加点草叶碾碎了再炒干,混作一起当炒茶卖,这是脚力,车夫,穷人苦哈哈们吃的。狗尾巴巷里的瓦房上,常常就晒着这些烂茶。
游淼递出那个木盒,两个商人在一旁称斤论两地算,一群胡人围过来,凑到准星前看,并为了几钱几两而争论不休,厚厚的一担皮,就换五斤茶叶,十双粗劣的绣花鞋,一丈漂成蓝色,绣了金线的祥云纹布。游淼粗略心算,这点货还不到一串钱,换回来的东西足有四五十两银。
末了商人还把盒子收起来,那群胡人又找他要盒子,游淼虽知无奸不商的道理,却也看不下去,说:“算了算了,盒子也给他们罢。带回去做甚么?”
那木漆盒红黑相间,描了仕女图,胡人视若珍宝,游淼却知这玩意做工粗糙,又非古董,寻常官家也不用的。又看商人们都好笑,才明白过来是数人留了一手,这木漆盒本来也是卖的,只是大家都不说,等着胡人再拿点东西出来换而已。
“好嘞——全听少爷吩咐。”郝三钱笑着说,又一番讨价还价,便拿那漆木盒换了三斤虎骨。
游淼实在忍不住唏嘘,当天散市之时,众人带着大包小包回去,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又去集市上摆摊。仅用了一天,东西就全被换光了。黄昏时集市上的人还在,纷纷生火围着炉子过夜,这样的集市要一直开到汉人过年,五胡过打冬节,羯摩,西域色琅等人过飨食节。
郝三钱过来与游淼商量,说:“少爷,南下的几个胡人在说,又有暴风雪要来了。”
游淼还不明白,傻乎乎道:“那咱们多留几天?这里挡得住暴风雪么?”
郝三钱一副为难模样,说:“就是怕挡不住……”
游淼这才回过神,说:“那赶快上路,懂了懂了,大家早点向南,早一刻回去,就能早点回家了。”
郝三钱笑着去吩咐装车,他们在延边只呆了一天便准备南下了。这次并非原路返回,而是顺着黄河折而向东,进入沧州、流州地界。
黄昏时分,夕阳如血,远远地悬在天空尽头,鸦群立于城墙外,脚夫们吆五喝六,各自去装车载货。游淼坐在客栈外,喝了口热腾腾的酥油奶茶,清点自己换回来的货。
来往中原与塞外,做商贸这行真是一本万利,游淼看众人易货看得手痒,不禁也把自己随行的东西拿出来置换,换了一块上好的雪珍虎皮,一包虎胆虎心,两个熊掌,四张熊皮,准备带着回家孝敬父亲,顺便再多要点银子。
游淼打定主意,来年银钱不够使时,每年跟着商队出来两次,绝对能将花费赚回来——毕竟在市集上摆摊做生意都是要文书的,而找人批个文书并不容易,也不是谁都能跟着商队出塞外去。
李治烽接过东西,带上马车,影子在塞外拖得老长,天边全是滚红的火云,北边一层淡淡的,黑色的阴霾,预兆着暴风雪即将再次来临。
14、卷一 摸鱼儿
“李治烽。”游淼说:“过来喝碗茶,热热身子。”
李治烽不答,装完东西后便站在游淼身后,垂首而立,游淼笑道:“坐罢,让你喝你就喝,少爷有话说。”
李治烽看了游淼许久,说:“什么事?”
游淼道:“你先坐。”
李治烽答道:“我是你的奴,不能坐,伺候你是我心甘情愿的。”
游淼说:“你现在不是了。”
李治烽一怔,继而两道剑眉微微拧起。游淼郑重其事地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包,放在桌上,说:“喏,这个给你。”
“咱俩能认识呢,也算是缘分一场。”游淼笑吟吟道:“卖身契还你,从此你就自由了,一点碎银,当做你的盘缠,回家去罢,免得族人牵挂,我们就在这里别过。”
李治烽登时愣住了,风吹得客栈上的布牌猎猎作响,把卖身契吹开,露出里面的碎银。
“为什么?”李治烽一时间似乎很不明白。
游淼道:“不为甚么,都说一夜夫妻……呃,百日恩,好歹是那么一回事,去过你自己的日子罢。少爷也没什么能给你的。”
李治烽的眼眶通红,沉默地注视着游淼,游淼知道李治烽很感动,反而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又说:“本来呢,我也不太想你就这么走了,不过你是塞外的人,没道理当个奴,我娘生前说,人的命有好有坏,命苦呢,也怨不得老天爷……我到底在说什么,反正以后,好好过你的罢,就当是交个朋友了。”
游淼胡言乱语,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远处郝三钱在喊。
“少爷——得动身喽——”
游淼站在夕阳下,李治烽只是沉默地站着,游淼少年身形,比李治烽矮了个头,抬手摸了摸他的脸,又拍了拍他,有点舍不得。但舍不得也没用,又带不回家里,被父亲知道迟早还是要赶走的。
买他回来虽花了二百两银子,但亲手救了他的性命,多少已有了些感情,外加这些日子里朝夕相处,还上了一次床,游淼开始有点明白自己父亲为甚么百般宠爱家里小妾了。
让李治烽走也好,权当做一件好事了。
“我走了。”游淼说:“你可别再来打汉人啊,你得给我记得,你的命是我救的,别再来打汉人了!走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游淼笑着上马车去,李治烽手里握着自己的卖身契,像截木头般怔怔站着,目送车队浩浩荡荡地离开,始终不发一言,游淼打开车窗,呵着手朝后看,马车离开延边城,李治烽的身影渐小,剩下一个小黑点。
车队上路,游淼独自坐在马车里,外头天又黑了下来,郝三钱搓着手,呵着热气进来服侍。问起李治烽的事,游淼便说了,无非也是带不回家,只能打发走了云云。
“少爷真是活菩萨呐。”郝三钱听完之后笑着说。
游淼道:“哎不过是积点德,看着也怪可怜。”
郝三钱说:“这人呐,有时保不准就给来点三灾六祸,少爷在京城里住着,家里又是江东豪族,不比我们常年在外面把命交给老天爷的行脚商,别怪我郝三说话不中听,也就是这么个理儿,少爷好人有好报,平时做了些啥,老天有眼,可都看着呢……”
游淼笑吟吟道:“可不是么。”
郝三钱一顿吹捧,又给游淼生炉子,焙茶,一路风声呼呼响,外头有人在喊,郝三钱便下车去带路了。
风雪又来了,而且越来越大,脚夫们这一次背着风在走,时而向南,时而又沿着官道折向北,这里是塞外最难走的一段路,空空旷野,一望无际,风雪没了阻拦,在平原上像个咆哮的巨人,一步就是十里,朝他们冲来。
游淼知道离开黄州地界,进了梁州,再一次放晴的时候就太平安稳了。
这些商人们把京城的货带到塞外换取胡族的好物事,又折向南方,在梁州、流州与扬州作第二次倒卖,换得白花花的银子银票,回京城去交差。
京城抽得最狠的是户部,户部发下通商令,没有通商令,是不允许在任何地方做生意的,这么一来就要被抽去五成。打点名单,货物的游德祐则与众官吏要抽去四成,唯剩最后一成予商人们分。
纵是这样,每年仍有不少人源源不绝地朝游德祐府上送钱送礼,打破头一般争那名单上的一席之地,就是为了赚个出商的四十两银子。
到了江北,这些皮、兽骨、熏香等物又能卖出一个天价,再换得扬州的绣品,贡茶,胭脂……游淼迷迷糊糊地靠在车窗上打着盹儿,下意识地朝一旁摸,却摸不到李治烽。
使唤了这人足有数月,现下没了,稍有些不惯。外头的冷风围着车,发出此起彼伏的嚎叫,令游淼又朝衣服里缩了缩,十分委顿。
马车在一片树林里停了下来,郝三钱在外面顶着风喊道:“少爷!风太大!不能走了!得在野外过一宿!”
游淼拍了拍车窗示意知道了,此处距离延边已有上百里,早知道不该出城,然而谁也料不到暴风雪来得实在太快,现在再回去已经来不及了,只得进丘陵后的树林中先避着。脚夫们躬得像虾一般给货车上布挡风雪,钉木桩子,风吹布声不时呼啦啦地响着,钉好后货商们各自朝堆满兽皮的车斗里一钻,先把命保住再说。
游淼在车中时睡时醒,浑身不自在,马车四面漏风,吹得他头疼,被褥湿冷湿冷的,最后实在受不了,爬下地来,拿着本书,全身裹上厚被,对着炉火烘暖。
外头风渐小下去,游淼怪想李治烽那厮的,也不知他现在如何了。隐隐约约有马蹄声靠近,游淼还以为是延边城的官差来了,然而四周没有半点动静,正想打开车窗时,忽然听见一声惨叫。
“啊——”
游淼的心瞬间就揪了起来,顷刻间明白到发生了什么事,整个商队都醒了,郝三钱的声音在外头喊道:“劫商的来了!大家当心!”
惨叫声接二连三,游淼登时被骇得脸色煞白,两腿发抖,郝三钱又叫道:“大伙儿拔刀子!少爷留在车上!别下来!”
游淼独自在车中,瞳孔微微收缩,脑中霎时就懵了,他听人说过劫商的,从前世道不安稳时,杀人越货的山贼到处都是,然而近几年天下太平,怎的还会有劫商的?!
游淼一颗心砰砰地跳,不住安慰自己没事没事,这些人能出来便有两手,西北行商素来比马贼还悍,想必都是有准备的。外头又一声惨叫,紧接着是马匹惊慌的嘶鸣,游淼登时屏住气息,躬身爬向榻下,找出临走时李延给的匕首,握在手里,和身躲进了榻下。
胡人的叫喊声越来越大,外面一阵杂乱,游淼什么也看不见,更不敢探头去看,他根据响声判断外面有几个人,战况如何了。
“当心,他们有弓——”
叫声戛然而止,紧接着又是一声惨叫。
羽箭声咻咻响起,一根箭“咯塄”一声射穿了车窗,钉在木墙上不住摇晃,接二连三的惨叫响起,片刻后又尽数归寂。
胡人男人的声音在外面说了句什么,继而是脚步声从四面八方靠近。
15、卷一 摸鱼儿
胡人又是连番大笑,那语言游淼丝毫听不懂,他一边躲着,一边暗自骂这群人简直是蠢货,要劫东西什么时候不好劫?在进城前拦路劫货不是更好么?都是中原的货物,此刻再来打劫,无非也就是把换到他们手里的毛皮等塞外特产都抢回去而已……话说为什么他们不在先前就劫货?从阳口山一路过来,那么好的机会,为什么不劫?
游淼隐隐约约想到了一件事——这些人,该不会是被李治烽带着过来的罢!不会的不会的……这个念头犹如一个阴影,霎时笼罩了他。
马车毫无征兆地动了起来,游淼心中又是一惊,胡人们纷纷大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