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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鲁罕算是有些特别的,虽然即使此人的更多行为都表明他只是个蛮子。
军队拖着一群行动缓慢的囚人,显然是走不快的,长途跋涉,对士兵而言尚且痛苦不堪,何况没有受过军事训练的平民与女子。
身体略有些恢复的征羽,一日走下来,再次疲惫不堪,落在宋囚的尾巴后面,被金兵驱赶着前进。
忍耐着,凭着意志力前进,终于等到傍晚,队伍停止了前进,驻扎在了溪边,这些被驱赶的宋囚才得到了休息。
等伙夫煮好了食物,端出来发放的时候,这些原本一日三餐因赶路仅剩两餐的宋囚都饥饿难耐了。
排在前头的人拿了自己的份,都散开了,轮到征羽的时候,征羽将端在手里的空碗递出,在宋国伙夫那分到了一碗热粥和一个窝头。粥不再稀得不见米粒,而窝头也比平日的大了许多,征羽有点不解,他显然并不知道从今早开始,宋囚的食物配量增加了。
征羽将碗端在右手,左手拿着窝头,脸上平淡没有表情,他早就吃习惯了这类粗糙的食物。
一群宋囚自然是没有桌椅可坐的,或站或蹲,满身尘土,一身疲惫的端着碗狼吞虎咽。即使这里边有不少是穿绸衣的,有不少往日是终日酒肉的,但此时都一个样,再也没有什么身份地位,富贵贫贱之分,都只是一群落魄的亡国奴而已。
征羽喝了口粥,细嚼着窝头,即使饥肠辘辘,但他也只是慢慢的吃,吃得快也没有多的,吃得慢也没人抢。
将最后一小块窝头咽下肚时,征羽感觉到有目光在注视他,于是他抬头看到了站在不远处,披着一件羔皮裘的完颜阿鲁罕。
四光接触,征羽并没有回避,但他也只是淡然的对视了一眼,便将目光移到了别处,而随后完颜阿鲁罕也离开了原先站的地方。
“看来他仍然对你有兴趣。”罗枸杞低声对征羽说道,他留意到了刚才完颜阿鲁罕看征羽的神情带着专注,而这显然不是什么好事情。
征羽看了罗枸杞一眼,没有说什么,他神情很平静,只是略为不安的在袖子下捏了捏拳头。
征羽确实有点担心会被唤进完颜阿鲁罕的帐篷,不过夜幕降临后,躺在宋囚拥挤的帐篷里,征羽才安然睡着了。
每个清晨,用完餐后,便被驱逐着前进,这样的生活周而复始后,征羽也有些麻木与习惯了。
又是一个寒冷的早晨,风很大,冰冷的细雨飘着,征羽再次冷得哆嗦,他的厚大衣很早前就给了一位同样被掠的女孩,女孩年龄看起来不到十四五岁,很娇弱。
征羽手足冰冷,脸部也被冻僵,只能缩着身子,在风雨中前进。
雨渐渐大了,冬日的雨比雪来得可怕,滴在脸上,仿佛刀割一样。
此时军队正要行进一个废弃的村子,征羽看着身边同样冻成一团的同伴,只希望着队伍能够停止行军,让他们这些宋囚喘口气。
事实上,并不只是宋人,连金兵都因为浑身被打湿而冷得哆嗦。
当军队进入村子,完颜阿鲁罕果然下令停止前进,驻扎在了这个被战火焚毁的村子。
村子里的房屋大多倒塌了,征羽与其它宋囚都缩在一间只有半个屋顶的祠堂里,在柴火边烤着,望着隐晦的天空。
让人意外的是,伙夫正在烧饭,本来正午是没有吃的,就是金兵也是如此,不过他们配有干粮。
征羽与其它宋囚吃了热气的午饭,才感觉到暖和。
雨并没有停,而且天气越发的寒冷,为了取暖,宋囚们抱着身躯缩成一团。到黄昏的时候,雨水停了,天气似乎也没有那么冷厉,不过屋外的积水都结了层薄薄的冰。
征羽被一位金兵带走时,正收刮着祠堂里的木头为大伙添火。
看着征羽被带走,其它宋囚都有些紧张,征羽却只是感到迷惑。
近乎十天了,他还以为完颜阿鲁罕应该把他这个人给遗忘掉才是,征羽因此而活得倒也自在,如果不是今天如此反常的天气让他冷得极其难受的话。
第四章
完颜阿鲁罕暂时的居住所自然是这废弃村子里最完好的一栋房子,那其实也是一栋大房子,没有倒塌的屋檐,密封得严实又暖和。
征羽到时,完颜阿鲁罕房里几位乐师正好退了出来,今天休闲一天,他显然是在房间里享受音乐美酒。
桌上果然有菜肴与酒,菜肴没怎么动过,酒倒是喝空了,酒罐就倒在地上。
征羽有些不安,金人酒品很差,书上有记载,而征羽也曾见识过。不过完颜阿鲁罕半躺在床上,没有一丝醉意。
“你那日弹的《广陵散》,别有一番味道。”完颜阿鲁罕说得玩味,屋内生着煤炭,而他光着上身,只披一件羔裘。
征羽知道了这位金国蛮子只是因为无聊而叫他来消遣的,便没有适才进屋时的紧张,反倒平淡的看着对方。
“琴,在箱中。”完颜阿鲁罕示意征羽到木床一侧的木箱中拿出那张“九霄环佩”。
征羽朝那口明显是完颜阿鲁罕的私人箱子走去,蹲下来打开了箱子,取出了放在最上面的古琴。
完颜阿鲁罕的随身物品里,没有什么稀世珍宝,而只是一些书籍和一张琴。
再次摸上这把家传古琴,征羽心情有些复杂。
房间里并没有琴案这类东西,而桌上摆的食物也没有被收走,征羽迟疑了一下。
“上床。”完颜阿鲁罕不容置疑的说道,他的鹰般的眸子看向征羽。
征羽再次迟疑了一下,他倒宁愿坐地上也不乐意爬上这个金国蛮子的床。
不过征羽随后还是脱下了鞋子,只穿着白色的长袜,爬上了床。
古代的琴师都是席地而坐的,那时候并没有椅子。而征羽所采取的也正是这种古老的方式,他在完颜阿鲁罕的对面跪坐着,将琴置放于双腿上。
对于音乐的执着,就像对于生命的执着,当对生命再无所求欲的时候,征羽的音乐触感曾经一度失去。
拨第一个音时,征羽的手微微的颤了,然后他双手按在琴身,稳定琴弦的颤动,开始试音。琴一旦放置着没弹,便会走音,要根据走音的程度来调整。
然则征羽连续试了几个音都十分的准确,然后他有些愕然的抬头看向完颜阿鲁罕。
琴不但被弹过,而且弹琴的人还很有些音律修养,显然这个金国蛮子不仅懂得音律,而且还算得上精晓。
“在想我这个女真蛮子为何也懂音律?”完颜阿鲁罕伸手抬起征羽的头,脸上带着玩味的笑,虽然不再是以往那种嗜血或冷戾的笑,但却仍旧让人感到危险。
征羽刷动着睫毛,明亮的眸子带着些须恐惧望着完颜阿鲁罕。
“是的。”不说话也等于默认,于是征羽启了启唇。
“你倒真是坦白。”完颜阿鲁罕笑道,说是讥讽的笑,不如说只是习惯性的带着危险气息的笑。
同时完颜阿鲁罕的手指划过征羽的脸庞,勾了他一缕发丝把玩,不过他也只是细细打量着征羽的五官,似乎没打算进行其它的举动。
征羽的身子,本能的僵直了,他害怕被别人碰触,尤其是眼前这个有双鹰眼的男子。
“看来,你很怕我。”完颜阿鲁罕嗤笑,不过随后他便兴趣索然的放开了征羽。
“弹吧,随便什么都可以。”完颜阿鲁罕躺回床,斜视着一侧的征羽。
征羽捏紧的手放松,紧张感消逝而去,身体的力度也回来了。
征羽扶正琴,收了收袖子,然后低头抚琴,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天生的优雅与无法言语的韵味,如果不是国破家亡,他会是个杰出的琴师的,他身上流着琴师那优美、淡雅的血统。
征羽弹的是《梅花三弄》,这是他最喜欢的曲子,他很小就弹得很精湛。
凌厉的寒冬,白茫茫一片的皑洁,万物寂寥,惟独梅花盛开于枝头,点缀了大地,仿佛是世上唯有的生气,琴曲悠远、生动,赞叹的是寒梅那不屈不折的品质格。
琴声终止时,征羽才恍若从梦中醒来。
抬起头,却见适才漫不经心的完颜阿鲁罕,正用一种怪异的目光凝视着他。
“你很会挑曲子弹。”完颜阿鲁罕抬手摸着置于征羽大腿上的古琴,他的话语听不出他是否不快,或者他感到愉快?他们处得很近,甚至完颜阿鲁罕一伸手臂就能揽住征羽的腰。
“寒梅,不畏寒冬,傲然挺拔,你确实也有几分这样的味道。”
完颜阿鲁罕搁在琴身上的手抓住了征羽放在琴弦上的手,那样一只有力的手,细细地摸着征羽修长手指的指骨,说不出的暧昧。
征羽想收回手,但这位金国蛮子紧紧捏住,他手劲很大,一旦惹恼他,他或许下一秒就露出暴戾的表情捏伤征羽的手也说不定。
征羽的眸子带着恐惧与隐忍,他一动不动的看着完颜阿鲁罕。
“手在颤抖,你认为我会怎么对你?”金国蛮子得意的笑着,他的另一只手摸上征羽脖子,从咽喉到领口,征羽心跳加快,他看到了金国蛮子眼中的一抹迷恋。
就在金国蛮子抓住征羽领口的时候,征羽另一只手的动作过大,拨动了琴弦,尖锐的几个声响起,征羽吓了一跳。而完颜阿鲁罕也仿佛是被琴声唤醒一般他放开了征羽,用冷冰冰地口吻说了三个字,他的命令。
“《凤求皇》。”
这个金国蛮子对于汉人琴曲果然了解不浅,他点一曲,征羽弹一曲,到深夜仍旧是如此。
征羽弹完《阳关三叠》,抬起略带疲倦的脸看向半躺在一旁,始终没有停止过对他注视的完颜阿鲁罕。
完颜阿鲁罕仿佛还沉溺于其中有些欲罢不能,他就这样看着征羽,许久才抬了下浓眉。
“带上琴,你可以走了。”完颜阿鲁罕竟淡然说道,挥了下手。
征羽愕然,懵了一小会儿,随后他抱起了那张家传古琴,下了床。
迈出完颜阿鲁罕的房间时,征羽这才松了口气,今晚,这位金国蛮子确实举止怪异,不,并不只是异常,征羽抱紧琴,再次感到了不安。
回到宋囚宿夜的破房子里,征羽找了处干燥的位置,抱着琴躺下入睡。他很疲惫,毕竟弹了一晚的琴。
睡梦中似乎自从那夜后便再无梦魇,他已经多久不再梦到自己的亲人了?这是否说明,他可以喘一口气,并且相信伤痕会逐渐沉积于内心深处,直到将它完全的隐藏在那里?
天气很冷,即使房子里升有柴火仍旧无法御寒,夜里征羽被冻醒过,然后又沉沉入睡。
清晨,薄薄的晨曦透过破漏的屋檐照射进来,气温仍旧寒冷,即使没怎么挨饿,然则在这样的季节里却仍旧有冻死路中的威胁。
一早起来,许多人都畏缩在破房子里,冷得哆嗦,并不想出去。最后是被金兵驱逐出来。
征羽抖着手拿着碗让伙夫给他盛米粥,他冷得很,而且手指似乎也被冻伤了,有些红肿。
“今晨有姜汤,吃完粥,再来喝。”年轻的伙夫温和地说道,他是个很好的人。
征羽点了下头,双手捂着热碗,低头吃了起来。
姜汤可以让身体温暖起来,是很好的御寒方法。伙夫是不可能偷偷煮的,因为他受到监督,所以显然是受过金人允许的。
这一日的行进,比以往任何一天都来得艰苦,昨夜积聚在地上的雨水天亮后都凝结成冰,呼出的气息也仿佛会被冻结。
征羽被冻伤了,一日走下来,不只是手与耳朵,就连脚趾也肿得厉害。
到黄昏休息时,罗枸杞拿了一罐治冻疮的膏药给征羽,叫征羽涂完就给其它宋囚涂。
“明日正午就能到青城了。”罗枸杞说道,他穿着那件破袄子,手不时插入袖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