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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润伤心异国逢
穿过一重重浓稠的黑色,远处仿佛有了光,星星点点细碎迷离的,在一片黑暗中晃动着、漂浮着,好像鬼火一般。
褚仁刚睁开眼睛,便发现自己坐在一辆马车之中。游目看过去,车外两个人,一长一幼,一立一跪,立着的长者手持藤条,一下一下,鞭笞着跪着的少年。
长者身着朱衣,交领右衽,头戴黄冠,侧着身子,看不清面容。跪着的少年穿一身月白衫子,向前伏着身,低着头,由背及腰至臀,划出一条优美的曲线,那耀目的月白色,在暗夜的衬托下,似乎淡淡地发着清光。
耳畔只听到藤条挥动的风声,和少年粗重的喘息声,却没有一丝呼痛j□j。虽是鞭笞,但那丝毫不乱的节奏和安静的姿态,看上去倒不像是惩罚,更像是一种仪式。两个人被篝火的光笼罩着,升腾的热气微微扭曲了他们的身形,迷离得像是隔岸的蜃景。
天上一轮满月,却晦暗得没有什么光,周围远山从树的影子黑压压一片。天地像是一张噬人巨口,那些影子便是错落的獠牙,远远的,还嵌着几处飘荡的青白色磷火,显得鬼气森森。
那少年一声低微的j□j,将褚仁的目光又拉回到了他身上,只见他微微抬起了头,脸白得像月光,一点朱唇,红得像火,额上细密的汗珠微微反射着火光,把一张清俊的脸,衬托出几分妖媚的气息。随着少年抬起的头颈,身后那一条乌油油的辫子,蛇一样划过少年的脊背,垂到褚仁视线所及的这一侧来。
褚仁心中更是疑惑,那长者身穿汉装,这少年的大辫,又分明是清朝装束,今夕何夕?这里是什么地方?他们,又是什么人?
“现在是哪一年?”话一出口,褚仁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很是稚嫩,这才想起回看自己,竟是j□j岁孩童模样,一时有些恍惚,竟呆住了。
那两个人听到褚仁的声音,停了手,齐齐转过头来。
“你醒了?!”褚仁这才看清那长者的容貌,三四十岁的年纪,清癯的一张脸,蓄着须,眉眼和那少年有七八分相似。
褚仁点点头,又问道:“现在是哪一年?”
那长者和少年对视了一眼,却都不答话。
褚仁心中有些奇怪,这个问题有什么难回答的吗?看着远处飘忽的磷火,褚仁心中一缩,竟生出些恐惧来。莫非,这里是孤魂野鬼游荡之地?不同时代的鬼魂尽皆汇集于此?自己,也已经成了一缕孤魂?褚仁左右看了看,又大着胆子问道:“现在是清朝?还是明朝?”声音都有几分颤抖了。
这个问题,又似触到了那两人的隐痛,那长者举头望向明月,低低叹息了一声。那少年看了一眼长者的脸色,轻声说道:“弘光元年……”抬头见褚仁皱着眉头,不解地望着自己,又续道,“也是顺治二年……”说完又偷眼去觑那长者的脸色,见长者没有什么表示,便轻轻透了一口气,低下了头。
褚仁长出了一口气,定了定神,那么……自己是穿越到了清初?回想失去记忆之前的情景:那幅傅山的草书,在水汽中氤氲成一片模糊的墨色,将自己深深的吮吸着,包裹着……褚仁突然心头灵光一闪,大声叫道:“难道你是傅山?!”
那少年微微张着嘴巴,呆呆的看向长者,那长者一怔,蹙起眉头,盯视着褚仁问道:“你是什么人?”
褚仁并不理会他的问话,又看向那少年,说道:“那你一定是傅眉了?”
那少年眉毛一挑,一脸的惊讶,随即又几乎不可察觉的,点了点头。
“我是傅山。你是谁?怎会认得我?”傅山又问道。
褚仁脑子飞快地转着,回忆着穿越之前的情景……
高考完了,成绩也下来了,和预期的差不多,既不高,也不低。闲着无事,褚仁便托叔叔帮忙,找了一份暑期工作:在一家小拍卖行打工。褚仁从小就学习书法,喜欢历史和文学,但高中却因为某些原因,选了理科。这份工作他很喜欢,像是和自己少年时的爱好做最后诀别似的珍惜着。
那天是一个暑期小拍的预展,只有书画和磁杂两个小厅。褚仁一身黑西装,负着手,笔直地站在书画厅的一角。身旁巨大的立式加湿器突突地冒着细微的水雾。旁边,是这次拍卖的书画当中估价最高的一幅:傅山的草书。顶天立地的大尺幅,纵横开阔,磅礴不羁的气势,看上去就是那么赏心悦目,虽然没有上款,但估价依然接近一百万。
看预展的人很少,褚仁百无聊赖的盯着那幅字,把那些左环右绕,龙蛇旋舞的一笔一划,在心中描摹了一遍又一遍,回想着昨天恶补的那些关于傅山的资料,不知怎地,竟生出了一种熟悉而亲切的感觉。
突然,那加湿器嗡嗡响了几声,风口扭转了一个角度,正对着那书法喷了过去。喷出来的也不再是细细的水雾,而是花洒一样的水滴,瞬间,那画便湿了,墨色氤氲了开来……
不对!好像不是因为水,而是整张画似乎变成了液体,那些黑色的墨线在灰白的竹纸上隐隐流动着,扭曲着,凝成鬼魅一般的漩涡……褚仁大急,想关掉加湿器,但却一时找不到开关,情急之下,只好伸手去拉电线,要直接拔下插销。
那一瞬间,一股电流涌过,褚仁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也液化了,缩成一团混沌的血肉,被那幅字吮吸了进去,跌入到一片深远的黑暗之中……
傅山见褚仁呆呆地不说话,伸出手来在他眼前晃了晃,随即便搭上了他的脉搏。
褚仁抬头看了傅山一眼,深吸了一口气,问道:“先生……不知道先生有没有听说过这样的症候,一个人昏迷了,醒来之后他说自己是另一个人,就好比另一个人的灵魂附在了这个人身上?”褚仁斟酌着字句,用他认为清初人应该可以理解的词汇组织着自己的语言。
傅山的眉头深锁着,点点头:“移魂症。”
“那,先生亲眼见过吗?”
傅山又点点头,扭头看了一眼傅眉,似乎也在说给他听似的,徐徐说道:“崇祯十年,我上京为袁继咸公鸣冤途中,见到过这样一例,是个士子,与人争执被推倒,跌破了头,醒来时却说自己是几十里外的一个老者。”
“后来呢?”褚仁问道。
“从京城回来的途中,又打听了一下,那老者已经亡故十几年了,几个儿子分了家,族中没有人愿意承认他,他只得以士子的身份继续活着,如今……几番战乱,故国飘零,也不知道怎样了……”
“不过他倒是平白多了几十年的寿数,也算占尽了便宜。”傅眉插言道,他依然跪着,浅笑着看向傅山。
“起来吧。”傅山头也不回地说道。
“是,谢爹爹教训。”傅眉赧然一笑,慢慢站起身来,那一身月白的长衫,竟然一尘不染,连一丝褶皱都没有。像这般长身玉立,真如玉树临风一般,周围仿佛一下子亮了起来。傅眉脸上的笑容散着清辉,衬得那暗淡的月光,更显得暗淡了。
“看来,还是外表相貌更重要一些……”褚仁低低的感慨道,不知道是感慨那只能以士子外表活着的老者,还是感慨傅眉那清丽逼人的相貌……回思自己,只怕自己也要蜗居在这副皮囊当中,慢慢咀嚼这偷来的几十年岁月了。
“你……也是如此吗?”傅山看着褚仁,略带惊诧地问道。毕竟褚仁这一口标准的京腔很是特别,说话的遣词用句,怎么看也不像j□j岁的孩童。
褚仁点点头,说道:“那老者是从十几年前附在那士子身上的,如果我说我是从几百年后穿越过来的,您相信吗?”
傅山低头思索了片刻,点了点头:“这也未必没有可能……”沉吟片刻,又问,“既如此说,你定然是知道满清的寿数了?”语气中突然有了些急切。
褚仁点头答道:“知道,清朝总共十二帝,三百年。”
傅山听后一怔,踉跄地退了半步:“怎么会?!虽然扬州已失,但目下江南还有大明半壁江山……”
褚仁摇了摇头:“我知道的历史就是这样……”
褚仁脑中,突然涌现出教科书上的一句话“历史的发展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不记得是历史课还是政治课的内容了,也不记得是会考还是高考时温习过,就这样凭空冒了出来,足以击退傅山脸上的悲沧。
“你莫骗我,你说说这十二帝的年号。”傅山抓住褚仁的手腕,像是溺水的人,紧紧抓住身旁的一棵稻草。
褚仁叹了一口气,心中酸楚。生命中从来没有一刻,像此刻这样深切的觉得,自己生逢盛世,远离战乱,是如此的幸福……突然喉头似乎被什么哽住了,艰难的咽了一下口水,舍了顺治之前的天命天聪,徐徐说道:“顺治,康熙,雍正,乾隆,嘉庆,道光,咸丰,同治,光绪,宣统。”
还没等褚仁将这大清三百年数尽,傅山便已经听不下去了,只见他手持藤条,击打着车辕,放声吟道:“有宋遗臣郑思肖,痛哭胡元移九庙。独立难将汉鼎扶,孤忠欲向湘櫐吊。着书一卷称心史,万古此心心此理。千寻幽井置铁函,百拜丹心今未死。胡虏从来无百年,得逢圣祖再开天。黄河已清人不待,沉沉水府留光彩。忽见奇书出世间,有惊胡骑满江山。天知世道将反复,故出此书示臣鹄。三十余年再见之,同心同调复同时。陆公已向崖山死,信国捐躯赴燕市。昔日吟诗吊古人,幽篁落木愁山鬼。呜呼!蒲黄之辈何其多,所南见此当如何!”吟罢,两行清泪涔涔而下。
傅眉上前两步,扶住了父亲的手臂。
过了许久,傅山才平复了心情,嘶声问道:“你……是从何朝何代来的?
“大约……四百年后吧,清亡了之后有民国,民国之后,就是我所在的朝代,那个……国号很长,我们一般简称它为天朝……”褚仁只觉得汗都下来了,不知道这么说,傅山这四百年前的古人,是否能听明白。
傅山沉吟道:“是汉人当政吗?”
褚仁一呆,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现代的政体,只得点点头:“……是,但是……内阁中也可能有满人、回人、苗人等少数民族。”不管怎样,傅山似乎是信了自己的身份,倒不用遮掩着,隐瞒着去扮演另外一个人,褚仁不禁松了一口气。
说谎,对于褚仁来说,是一件很难的事,褚仁一直不习惯去欺骗别人,不想说实话的时候,便不说,所以更显得孤僻。
傅山也似松了一口气,竟双手加额,振衣对着暗夜明月拜了一拜,喃喃说道:“上天垂怜,汉家江山终于得以光复!”默祷了片刻,傅山又问道:“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褚仁便把自己的身份来历,和穿越之前的情形复述了一遍。
傅山听后点了点头:“看来你我竟是有缘。”语气也恢复了最初的平静淡然。
褚仁也是放松地一笑,又问道:“那我这身体到底是什么人?”
傅山扫了褚仁一眼,冷哼了一声,嗤道:“只怕是个鞑子!”
注!
1
有宋遗臣郑思肖……:顾炎武《井中‘心史’歌》。顾是傅山好友。
2
弘光政权其实在顺治二年五月二十五日已亡。此处为了情节需要而延长。
3
各章回目均取自傅山诗作,可能会有不太贴切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嗷嗷,放过来了
☆、孤魂不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