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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尔察见褚仁说得动情,也收起了笑脸,说道:“是、是!咱们不是也感谢他了么,两千两可不少了啊。”
“银子不是万能的,寸金难买寸光阴,寿命岂是银子能换来的?”褚仁冷冷地道。
古尔察笑道:“二爷跟着汉人,涨了学问啦,说话都文绉绉的。”
“我行二么?上面还有个哥哥?”褚仁眼睛一亮。
古尔察有些诧异:“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
“说过多少次了,不记得就是不记得,如果记得,我干嘛还要问你?”褚仁又开始有些烦躁。
“你大哥和你同岁,在六岁上出天花死了,就剩你一个,所以老王爷生怕保不住你性命,才会在战乱时也要带着你四处求医。”
“那么这些年,阿玛没有再生么?”
古尔察抬头瞟了一眼褚仁,摇头道:“……没有。”
褚仁笑道:“那阿玛要加油了,多给我生几个小弟弟才热闹呢!”
“你倒是心宽……”古尔察玩味地一笑。
“我身子不好,说不准寿数也不太长,总要多几个弟弟妹妹,给阿玛承欢膝下,养老送终才是。”褚仁心里想的却是,若王爷多几个子女,到时候自己要离开,可能会容易些,若只有自己这一个独苗,只怕没那么容易回到傅山身边。
“呸呸呸!休说这种话,多不吉利!”古尔察啐道,随后轻轻搂过褚仁的头;似乎有几分感动:“没想到二爷还么有孝心。”
褚仁厌烦地一拧脖子,脱离古尔察的掌握,怒道:“我孝顺不孝顺,也是你这奴才能品评的么?”
古尔察讪讪地缩回手,眼中掠过了一丝黯然。
两人相顾无言,气氛顿时有了几分尴尬。
“那时候……你们就没找过我吗?”褚仁开口问道。
“怎么没找过!当时原本应该是我护送你的,但王爷那里出了点岔子,我……我违令丢下你跑去救他,若我在,也许你不会出事……”古尔察低下头,摆弄着腰刀的刀柄,“若不是王爷护着,当时我就被老王爷打死了,后来我带着伤,整整找了你一年,但一点线索也没找到……”
“没找到你们就不找了?”
“那时候南方战事吃紧,老王爷要带王爷征南,依老王爷的意思,让我留着这里找,一年找不到就两年,两年找不到就一辈子,如果始终找不到,就永远就不要回去了,可……可王爷坚持要带我南下,说一切都是缘法,若上苍垂怜,总有相见的一日。”古尔察长叹一声,“你……别怪王爷……”
褚仁点点头,又问:“那后来怎么又想起找我了?”
“这件事,一直压在我心上,像块大石头……若不是王爷拦着,我恐怕早就自尽谢罪了。这次随王爷来山西,我便想着,若有机缘,还是要再找找看。临行前,我去了一趟白云观,求了个签,是上上签,签文是‘衣冠重整旧家风,道是无穷欲有功;扫却当途荆棘刺,三人约议再和同”。解签的道士说了,应该从这衣服上寻出你来。我便把山西所有的当铺,一家一家查了个遍……天可怜见,终于让我找到了这件衣服,又拿着衣服寻了三个月,才见到了你。”古尔察的声音沉沉的,在空阔的车厢中略略生出点回声来。
“那……你第一次见我,没认出我来么?”
“怎会没认出?看你的相貌,我就知道九成是你了,但你又不肯认,我不好自作主张,便没声张,第二次又带了王爷前来。何况……认子这种大事,总要让王爷亲自相认才是正理,我这做奴才的怎么能逾越……”
“你倒不怕我们跑了?”
古尔察幽幽一笑:“我自然另外派了人盯紧了你们,十二个时辰毫不间断……好不容易找到了你,若再出岔子,就算王爷不怪罪,我也没脸活着了……”
褚仁心道,幸亏当时听了傅眉的,没有要求傅山搬家……自己想事情,果然还是不够周到。
注!
1
端重亲王博洛,病逝于顺治九年,终年三十九岁(虚岁四十)。
齐克新,博洛第八子,博洛死后同年九月承袭亲王,顺治十二年五月才正式封为和硕端重亲王。十四年其福金佟佳氏被封为和硕福金。死于顺治十八年,无子嗣,据说死时只有十二岁。
博洛共有九个儿子,其中第四子塔尔纳也曾被封为郡王,顺治十四年三月去世,时年十六岁。
本文中将博洛一个人的事迹,拆散到博洛和齐克新两人身上,设定为博洛去世时四十多岁,齐克新此时不到三十。因为齐克新本身很简单,没什么事迹,所以可以自由发挥,免得亵渎了古人。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手欠发错了,但是我锁了啊,为啥还能看到?
玩不懂晋江啊
☆、乾坤何处是吾乡
车,行进在由太原直抵京师的大驿道上,一路东行,经榆次、寿阳,进入太行山,出娘子关,便到了直隶境内。
起初一段是一马平川,道路两侧胡杨成行,蓬蒿遍野。而这些繁草密树,又被瀚海一样的黄土拥抱着,淹没着,宛若海中孤岛。马蹄踏过处,车轮行过处,漫天的黄土在车后垂天蔽日,久久不散,犹如行走的墙垣,又如一头黄色的蜃气怪兽,蹑足尾随。
正是秋风起时,黄土如雾,将远山近树点染成一幅浅绛山水。黄土如金,洒在人发间额上,将每个人都打造成宝相庄严的金身。多少丹心忠骨,多少绝代红颜,尽皆归于黄土。这片国土如同母亲,无论是爱她的人、弃她的人、护她的人、毁她的人、怜她的人、憎她的人……她都以宽厚的胸膛去包容。尘归尘,土归土,一朝朝一代代的繁华落尽,层层叠叠覆在黄土之下,如历史的册页,不忍去翻,一翻动,便是红尘遮天,迷了人眼,引来人泪。
一片萧条景象之中,间或有几处村庄田舍人家,如遗落在尘沙中的珍珠一般,远远自视野中出现,便令人心中一喜。褚仁从小生长在繁华都市,见惯了熙熙攘攘、拥挤喧噪,此番在一片荒凉中行走,反倒是第一次觉得人踪是如此可贵。
此时,正是金秋时节,路边牵牛荷锄的农人,见到如此华丽的马车,如此威武彪悍的一行侍卫,总不免驻足观望。每每此时,褚仁便也挑起车帷,注目着他们,直到车走远了,再也看不到为止。千村万落行尽,不知名字,千门万户行过,不辨姓氏,那些擦身而过的人们,甚至连眉目都没有看清,便转瞬而逝,渐行渐远……今生今世,甚至生生世世,再不得相见,唯一能确知的,他们是同胞,共踏一方土,同沐一片天的同胞。无论张王李赵,华夏夷狄,五千年来血脉传承,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也无法分开。
车过平定,便入了太行山,重岗复岭,道路艰险。车颠簸在崇山峻岭的岩峰石谷之间,如狂涛怒海中的一叶孤舟,褚仁双手紧紧抓住车上衡木,脸色惨白,勉力维持着身体的平衡。“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古时行路之难,是平素高铁飞机来去的褚仁远没有预料到的。
一个剧烈的颠簸,褚仁手一松,啊的一声惊呼,身子直从车厢一侧,撞到了另一侧的板壁上。
随即,一双宽厚的臂膀,将褚仁拥入怀中,没有多余的话,只这样紧紧拥抱着,稳如磐石。
褚仁只觉得心头一暖。
傅山待自己犹如亲生,但毕竟是儒家一脉,端凝自持,平素喜怒都是淡淡的,身体发肤的接触都少之又少,这种亲热的相拥,更是从未有过……再远些,回到现代,生身父亲的怀抱似乎已是太久远的幼年记忆了……褚仁知道满族有抱见礼,这样的身体接触应该并不失礼吧?贪恋着这怀抱的暖,不忍推开,也不想推开,便这样,贪婪地享受了下去……
车出井陉,便到了娘子关,广袤平坦的华北平原,如一片绿毯,仰在碧空下,清风里,任人驻足。
一座太行,隔开了东西,也仿佛隔断了褚仁的前生今世。那一边,是旧朝代的忠臣烈士,誓不臣清,舍生赴义,屡起屡蹶,怀抱明月,不畏清风;这一边,是新朝代的宗室勋贵,赫赫扬扬,东征西讨,正欲打造一个全新的大清盛世。夹在中间的褚仁,心头一片混沌,不知道怎样去面对那茫茫未知的朱门深院。但,戏还是要演下去的,硬着头皮也要上场,锣鼓已经敲响,大幕已经拉开,戏没演完之前,是没有办法下台的。
刚一出娘子关,齐克新的人马便赶了上来。
远远的,一匹白马,一袭紫袍,风一样卷了过来。
古尔察忙下车见礼。
齐克新也跳下马来,和古尔察寒暄着。
听着二人的说话,褚仁心中一惊,霎时,便急出了满头的汗。他们说的话,褚仁一句也听不明白!
那是满语,褚仁虽然听不懂,但知道那是满语。很小很小的时候,似乎外公教过几句日常礼节的话,记得有次过年,这半生不熟的满语还为自己换来过压岁钱……但,那是太久远的事情了,仿佛已经是前生,此时无论如何回忆,依然一个字也想不起来。
身旁的那两个人还在说着,褚仁努力的捕捉着每一个熟悉的音节,但是终究无法把它们串联成完整的意思,心里一急,眼中便充满了雾气。
终于,那两个絮絮叨叨说个不停的人注意到褚仁了。齐克新将上半身探入车内,用手背轻触了一下褚仁的额头,神情惶急,又说了一连串满语。
褚仁嘴一撇,声音带着哭腔:“我……我听不懂满语了……”
“怎么会?”齐克新换做了汉语。
“我、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怎么办?”褚仁呜咽。
“别急,别急!不要紧的。还有哪里不舒服?怎么这么多汗?头疼吗?”齐克新一叠声的问道。
褚仁摇摇头:“我听不懂你们说什么……”
“没关系,我们以后在你面前,用汉话就是。你别急,慢慢想,想不起来阿玛慢慢教你。”
“怎么会记得汉语,不记得满语了呢?”是古尔察的声音,褚仁在车内,只能看到他的下半身,看不到他说话的表情。
“我不知道……我那时候昏迷了很久,眼睛睁不开,也不会说话,但是能听到别人说话的声音,后来醒来,自然而然的就能用汉语说话了……”
齐克新坐到车内,揽住褚仁的腰,柔声说道:“别急,敏儿很聪明的,回去慢慢学,很快就学会了。”而后对古尔察吩咐道:“走吧,我在车里陪他。”
古尔察弯腰躬身,答了一声“嗻”。说完跨上马,双腿一夹马腹,直跑到队伍最前去了。
车,又辚辚前行,这一路,已是平原坦途,再无颠簸了。
齐克新紧紧揽住褚仁的腰,让褚仁靠在自己肩上,似乎生怕一松手,便会再度失去这个儿子似的。
“这一路过来,可劳累么?”
“不累。”
“头疼病有没有犯过?”
“没有。”
“肚饿吗?要不要喝口水?”
“不要了……”
“冷不冷?若是冷便加件衣服。”
“不冷……”
“那热不热?热就把帘子打起来,不要闷着。”
“也不热……”褚仁破颜一笑。
齐克新不嫌絮烦的说着,仿佛要把这三年来欠下的关怀话语,一股脑统统倒出来一般。也许并不是为了冷热衣食,只是想说,想交流,想知道儿子的一切感受。对这个失而复得的独子,他恨不得捧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