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详。”
傅眉皱了皱眉,长出了一口气,说道:“也没什么,就是上次买纸笔,她也在,一不小心冲撞了一下,害她扭了脚。我见她一个姑娘家抛头露面的,身边连个服侍的人也没有,便帮她提了东西,送她回家而已。”
“若只是‘而已’,又何必三番四次去找她?”褚仁一脸坏笑。
“她脚上的伤因我而起,家里又没有使唤人,我总要去关照下,送医送药才是。”
“送医送药倒不打紧,别一不小心把自己送进去了……”褚仁调笑着。
傅眉作势欲打,褚仁连忙告饶,岔开话题问道:“看她家的宅子,虽不算富庶,也并不贫寒,怎么连个下人都没有么?”
“这说来就话长了,她父亲是个孤儿,原是极贫寒的,生活不下去了,便去关外偷刨人参,一开始很是赚了些钱,置了这宅子,也娶了妻,生了女。但最后一次去关外,却失了手,被满人掳去,成了奴才,后来又编入了汉军旗,在一个满洲王爷麾下,数年间没有音讯,家道也渐渐败落了。”
“前年朝廷有令,允许旗下为奴的汉人回乡探亲,他父亲才见了妻女一面,还没等妥善安置,那姑娘的母亲便患了急症病故了,家里原本有个伺候的老嬷嬷,也染病去了,就只剩下这姑娘一个,生活无着,家宅也变卖了大半。日前传来消息,说是她父亲跟随那王爷征南,在绍兴一役中,替王爷挡了一箭,也去了……那王爷念着他父亲的救命之恩,要收她做义女,说话便要接她上京了……”
褚仁听了,蓦然半晌,叹道:“这起起落落的,也算有个好归宿。”
傅眉嗔怒道:“这算什么好归宿?好好的汉家女儿,为何要认贼作父?!”
褚仁也有点火气:“那你让她一个女孩儿家怎么生活,难道你也赞成‘失节事大,饿死事小’,要逼死她吗?”
“她只要找个人嫁了,便是夫君家的人,安安分分相夫教子,那王爷也不能拿她怎样,总不能把她夫妻二人都强掳上京吧?”傅眉幽幽地说。
褚仁一惊:“莫非你要娶她?”
“她有心做红拂,我却当不起李靖……”傅眉低低叹息了一声。
“为什么?你不喜欢她?”
“傅家有祖训:‘子孙再敢与王府结亲者,以不孝论,族人鸣鼓攻之’。”
“这又是为什么?”褚仁心中一惊,想到那条黄带子,暗暗思忖,若“结亲”二字不单指男女婚姻的话,那么傅山收养了自己,只怕八成已经和王府结亲了,当然,也有可能自己这个黄带子宗室的阿玛封爵未至王位也未可知。
“那是爹爹的曾祖朝宣公立下的规矩,朝宣公少年时,一日骑马路过大明宁化王府门外,被王府中冲出的一伙家奴强拉入府内,那些小王爷们将他穿戴打扮起来,不让离开,后来王爷知道了,便把他招赘在府中,成了赘婿……府中的那些舅爷对他百般挑剔苛责,行动也不的自由。直到老王爷身故,世子承爵,才得以分府出来,离了他们掌握……”
褚仁张大了嘴巴,惊讶万分,自古以来只听说过强抢民女胁迫成婚的,还是第一次听说王府郡主强抢美少年入府成婚。脑中不由得脑补了这样的画面:春日融融阳光下,骑白马的美少年,缓辔行径王府高墙深院之前,一回首间的淡淡笑颜,拨动了楼上深闺丽人的心弦……美人如玉,原不分男女,知好色则慕少艾乃人之常情,只不知躲在高墙后的恋慕目光,是否只是深闺丽人?或许,还有那些如狼似虎的小王爷们?想着,头脑中的情境便和眼前傅眉的清丽身姿叠映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哪里是真,哪里是幻。
“……朝宣公视此为平生奇耻大辱,始终耿耿于怀,临终便立下誓言,‘子孙再敢与王府结亲者,以不孝论,族人鸣鼓攻之’。傅家一向以孝行天下,子孙对此家规自然凛遵不怠。”
“可是,你今日这事,却并不在此家规之例。你若娶了她,她便不会去做那王爷的义女,你也不算和王府结亲。”
傅眉摇了摇头:“毕竟……那王爷已经明言要收她做义女……”
褚仁不禁笑了:“你若不想娶她,也犯不上搬出这家规来,只管不理她便是,难道她还会强抢你不成?”
傅眉长叹了一声,并不接话。
“若是你自己不想娶,又怜她境遇,那也不妨帮她另找个人家。”
“找谁?你吗?”傅眉脸上稍稍有了些喜色,调侃地说道。
听了这话,反倒是轮到褚仁面带忧色了:“我这一辈子是不打算成亲了,别耽误了人家姑娘……”
“这话怎么说?”
“我是这样突如其来来的,也未准儿什么时候便突如其来地去了,越少牵挂越好。而且,若成了亲,我这移魂症,跟她说,还是不跟她说?若不跟她说,我就要欺骗枕边人一辈子,我可做不来,就是你们,我也不肯有一丝一毫隐瞒;但若跟她说,终究是一根刺横在那里,一碰就痛,又是何必?”
傅眉听了,愣了片刻:“你倒想得比我透彻……”
“那当然!我算是死过一回的人,又比你大两岁,自然比你想得周全些。”
“不是说大一岁么,转过年来怎么又成了大两岁了?”傅眉笑着说。
“唉……一岁也好,两岁也罢,对这个皮囊来说,没什么要紧的,关键是,我若真顶了傅仁的寿数,就只有三十八岁可活了,我才不甘心呢,每一日都要遂着自己心愿好好过。”
“那也未必,仁儿自小就弱,身子极瘦,头发又细又黄,面色潮红,有不足之症,爹爹很早就说过他是个寿命不长的,才给他起了个号,叫‘寿元’,你这身子肩宽背厚,骨节粗大,手指有力,身体的底子是极好的,一定是个有寿的人。”
褚仁想着,康熙和乾隆这两帝都算得上是长寿的了,自己这个黄带子搞不好寿数也不短……遂又问道:“那你呢?你的号叫什么?”
“寿毛。”
“寿毛?好古怪!眉本来就有长寿的意思,寿毛又是指眉,看来先生是真疼你,希望你长寿呢!”
“嗯……我小时候也有不足之症,后来经爹爹调治,又蒙师父传授内功,身体才渐渐好了起来。”
褚仁想着,眉通媚,也有美人之意,傅眉小时候不知生得有多美好,才得了这样一个名字。遂又想起那文房店中所谓的冲撞,或许……这一次的事情,就是五世之前,那强掳入王府的翻版?只不过强权者用强,弱势者用心……
“那,现在这日子,算是遂了你的心愿了吗?”傅眉侧过头问道。
“马马虎虎算是吧!我是真心的喜欢先生的书法,也喜欢学医,跟你们在一起,挺好的……”
“也许……你认了这身躯的亲,会更好也未可知……”
“不会!朱门大户规矩太多,行动不得自由,我可受不了……还是现在这样最好。”
“嗯。我们回家!”傅眉灿然一笑,拉起褚仁的手,快步向前行去。
“慢点啦!我腿短,走不快的!”
“傅大侠,我说慢点,你没听到吗?”
“喂!慢点儿……”
傅眉大抵是受不了褚仁聒噪了,一言不发地打横抱起褚仁,脚下运上了功,飞一样的向前奔去。
“放我下来啦!”
“别这样……”
“快放下……”
声音随着人影渐去渐远,唯有身后溅起的黄土尘埃,缓缓沉落,一下下砸在地面上,形成一个个小小凹坑,将那串脚印砸得千疮百孔。
注!
1
傅山《杂记》:“先曾祖枝结姻王府也,迫于势,即因骑过中尉之门,中尉数数见之,一旦拥而入,莽插戴之,不令出,遂闻之于府主,而请为仪宾矣。既赘于府,随其党朝王画卯,米盐制不得自,因甚恨之。稍长,遂废读书业,郎青君亦无可奈何,听之而已。复娶妾,使得娶殷,太宜人,而生先大夫三人。”(明亲王、郡王的女婿称为仪宾)。后面还有一段,说的是傅山祖父出生后,曾祖的母亲从家乡赶来,将孩子抱回,雇乳母抚养,每日井中汲水时,将孩子缚在胸前,说“我如果掉入井中,就让孩子随我去,不能让他落在别人手中。傅山祖父考取功名为官后,各位舅舅依然对他欺凌,“不命坐不得坐”。
这段话,大家自己体会吧,要知道傅山也是听父辈转述的,父辈叙述祖辈事迹给子孙辈,自然要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但是这段话还是很引人遐思的,是先掳人,再插戴,而后被王爷知道,才做了赘婿,从头到尾,这位作为正妻的郡主或是县主都没在故事中出现,也没有子嗣……到底是王府中的男人想要他,还是女人想要他,大家自己理解吧!
2
《清实录》顺治八年三月:“谕户部……阵获人口如有愿归探望亲戚者、听本主给限前往……其父母兄弟妻子、有愿投入旗下同归一处者。地方官给文赴部登记于册、准其完聚以示朕满汉一视之仁”。因情节需要提前。
作者有话要说:
☆、乱离几度看婵娟
顺治三年,三月初三,上巳节。
荒村结庐隐居的岁月,并没有节日的繁华热闹,没有曲水,也没有流觞,只有笔墨的挥洒,在纸上描摹曲水流觞的圆转曼妙。
从早上开始,便淅淅沥沥的下着雨,天色将晚,雨逐渐大了起来,硕大的雨点砸在黄土上,激起一朵朵轻尘,水声哗哗,浓烈的土腥味弥漫在薄薄的暮色中,隐隐有杀伐之感,让人觉得不安。
傅眉和褚仁依然在灯下苦读。
门开处,一个人像是水中捞出来的一般,站在当地。发梢上滴着水,衣摆下滴着水,就连那一双闪烁的眼睛,也被一团水光包裹着,不知是雨是泪……只片刻,她的脚下便汪出了一泊水渍,像是一方小小的城池。
不管傅眉是不是李靖,他的红拂最终还是夜奔而来。
傅眉没有说话,只定定地看着她。
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胆怯,她的身子微微颤抖着,嘴唇更是抖得厉害:“带我走……行吗?”
“去哪里?”傅眉明知故问。
“那王爷……派兵来接我了,那些人就住在客栈,明天一早就要上路。”
“桃源何处,可避暴秦?”傅眉的话,上不沾天,下不着地,在半空孤悬着,但又让人抓不到错处。
她垂下头,一滴,又一滴,脚下的水渍溅起了涟漪。
褚仁这才注意到她的脚,还是那双浅粉的弓鞋,此时已经被泥泞糊成一团,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像是一双出水的菱角。鞋尖上丝丝缕缕的,竟然渗出些血色来……二十里土路,大风大雨的天气,她这一双小脚,不知道是怎么赶过来的,这份坚韧决绝,不禁让褚仁动容。
见两人都不说话,褚仁打破僵局说道:“那王爷念念不忘你爹的恩义,应该也是个正人,你跟了他去,未始不是一条好出路。”
“我外公是大同人,全家三十余口大半死于鞑子的屠刀下!两个小姨,被鞑子的八王掳去,生死不明……让我认贼作父,不如让我去死!”一番话,掷地有声。
褚仁不禁默然,转头看向傅眉,见傅眉眉头紧锁,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若你已经订了亲,我愿意做小,只求,你能带我走……”她鼓足勇气说了出来,全身战栗着,似乎勉力维持着摇摇欲坠的自尊,等待傅眉的判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