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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确顿了一会儿,恭敬地答道,“当日楼主晕厥之后,何宫主应承以玄晖令交换长公子。但,当陆庄主带楼主出宫之时,何宫主突然背后相袭,陆庄主一时躲不过,后背正中一掌,而楼主也被抛出,落上台阶,双膝着地。当时情况危急,楼主重伤在身,昏迷不醒,属下只得护送陆庄主出宫,万幸玄晖宫并未乘势追逼,所以才得脱身。只是,属下护主不力,请楼主责罚。”
何景阳沉声道,“当日的计划便吩咐你援手得玄晖令之人。更何况当时我重伤未醒,若拖上我,必定三人同时被擒。陆庄主伤势如何?”
“当时正中后心,之后又夺路而出,气血上涌,回到夷凡楼就昏迷不醒。三日后醒来,吩咐楼中全力探寻楼主下落,但玄晖宫近日防范甚严,直到今晚,方才潜入。”
何景阳沉思起来,看来双膝之伤,是当日的一跌所致,这点,倒是错怪了他。但之前亲眼看他喝酒,木樨珠更是近身而置,并且亲手把玩,没有理由不中毒。忽然,心下一冷,莫非他强用内力冲开?可是,他明知道,这样一来,至少损失三成内力。难道他救何慕阳之心急切至此,抑或这么希望置自己于死地?若是内力损失,也难怪杜确的潜入未被察觉。
何景阳沉吟片刻,沉声吩咐道,“杜确,现在立即回楼,之后楼中大小事务交由陆由庚打理。切记,以楼中现在的势力,万不可与玄晖宫为敌,绝不可枉自行动。转告陆由庚,之前的协议,我毁约了,让他另寻一人吧。”
杜确面色大变,缓声回道,“楼主,请随属下出宫。属下即便是死,也要护楼主周全。宫外有人接应,陆庄主也一直惦念在心,若非重伤在身,必定亲自前来。请楼主出宫,属下誓死效命。”
何景阳不由得疑惑起来,陆由庚的性情再理智不过,他明知道自己将遇上的遭遇,明知道哪怕倾尽棠棣山庄之力,也远不能与玄晖宫抗衡,怎么又突然贸然行事呢?杜确向来求生自保,今日却主动以死效忠,大有疑点。
沉吟了片刻,方开口道,“我双膝已废,无力行走。而且,身中剧毒,无药可解,即便回去,也免不了一死,何必再白白损失楼中的人手?现在,按我的命令行事,趁形迹未暴露之前,迅速离宫,转告陆由庚,万不可贸然行动。”
杜确默不作声地屈膝跪下,五体投地,恭谨行礼。然后起身,恭声答道,“属下铭记在心。”
“此外,少则数日,多则半月,玄晖宫必有一场大乱,到时候,伺机将王基接应出宫,转告他,学生何景阳谨记夫子教诲。”
杜确自始至终恭声应诺,之后,便熄灭灯火,隐入黑暗之中。留下何景阳一人在榻上辗转反侧、心思纷纭。
何景阳的生命一天比一天枯萎下去。现在,每次出入他房间的人,都自觉不自觉地收敛气息、轻手轻脚,仿佛稍一用力,就打扰到他的安眠。连一向活泼好动、言笑晏晏的何慕阳,也不由得安静下来。任谁都看得出来,他的大限之期,已经不远了。
莫黍当着人前,或者少主短暂清醒时,总是笑脸相迎,温言款款,行事举止样样妥贴、周到。可一旦他昏迷不起,或者躲到背人处时,便止不住地揩泪,眼泪擦了又掉,掉了又擦,怎么都擦不净。还不敢高声,唯恐被别人听到,只能把哭声硬生生地憋在嗓子里,闷声闷气地哽噎着,默不作声地抹泪。
这一天,空气异常闷热,乌云压得低低地,重重覆盖在每个人的心头,蝉声也异样地聒噪,歇斯底里地长嘶短啼着。
何景阳的精神却是连日来少有的奕奕,神色也好转不少,看在莫黍眼中,却是格外的心酸、恐慌。午后,当何慕阳服过药,一行人众行将出门时,身后突然传来低低的呼唤,“父亲。”
何九渊的身子蓦地站定,他背对着他,默不作声,仿佛在静静地等待下文。
何景阳的话里透着隐隐的笑意,“父亲,陪我一会儿吧。”
挺立的背影伫立片刻,然后挥手示意他人离去,慢慢转过身,直直对着床上人的眼睛。
他们都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凝望着。何景阳恍恍惚惚地想到,他们之间,已经隔阂地太久,久得让他觉得此刻的凝眸竟是一种罕见的幸福。
他微微叹息着,低声说道,“已经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我们之间也不用再藏着掖着的。只是,有一些话,我一直想问你,却一直不敢开口。本来想着一直埋在心里,可是又怕如果今天不问,以后就再没有机会,即便死了,也是个糊涂鬼。”
何九渊依然默不作声,只是深深地望着他,仿佛要把这一个月积攒下来的份额统统用尽。
何景阳再次开口,声音里含着一股难言的讽刺,“还记得我立下的誓言吗?”
不等对方回答,便自言自语地低吟着,“‘从今日起,再无任何血缘牵绊。若违此言,天诛地灭,生生世世永受万箭穿心之痛’。一个月前的我多可笑啊,以为一个誓言就可以摆脱之前的种种羁绊,就可以从头来过,就可以第一次尝试着为自己活着。结果呢,还是摆脱不了这个从生下来就注定的宿命,”他突然直勾勾地盯着父亲,轻声问道,“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置我于死地?难道只是为了我的母亲?我那从未谋面的母亲?为了一个过世多年、灰飞烟灭的死人?这么多年来,你对我连一点,哪怕只是一点点的感情都没有吗?哪怕养只小猫小狗,亲手杀它时也会不忍心。而我呢?在你眼中,我究竟算什么啊?”
他紧紧闭了闭眼,又接着说道,“我已经决定放手,决定离开你,离开这里。而你,却连我的最后一步退路,也硬生生地掰断。难道说,你恨我,已经恨到了不惜损耗内力也要留下我的地步;还是爱我的哥哥,我的亲生哥哥,为了他,不惜一切手段舍掉另一个人的性命?告诉我吧,让我就算是死,也死个明白。”
何九渊的眼中闪烁着犀利的、奇异的光芒,“你不明白吗?难道还需要我亲口告诉你?你明明自己清楚的。”
迎着对方疑惑的眼神,他缓缓地叹息,目光一点点地尖锐起来,“背叛,当然是背叛。告诉我,为什么要背叛我?”
“背叛?”何景阳仿佛骤然听到世上最荒谬的事,忍不住笑起来,旋即,又剧烈地咳嗽着,身子一颤一颤的,血气直涌上脸庞,“背叛?你居然问我为什么背叛?任何一个人,只要还有一丁点的理智,如果知道你的所思所想,知道你一直以来的愚弄,都会选择这条路。难道说,还要装作一无所知、束手就擒,乖乖地等着自己命尽的一天吗?”
何九渊缓步走到床边,伸手把他扶坐起来,轻轻拍打后背,举止间说不出的关怀、谐和,“你宁愿相信陆由庚的话,也不愿相信我?你为什么不当面询问我?只凭他的一面之辞,就认定我的话,是谎话。难道说,十多年朝夕相处的情感,竟比不过一个只见上一面的人?”
“你知道吗?我一直在犹豫、动摇,一直在纠结着选择哪一个,放弃哪一个?可结果呢,当我苦思冥想,终于决定保全你的性命、背弃许下的诺言的时候,却等来了你的背叛,斩钉截铁的背叛。枉我一直信赖你,对你全不设防。而你呢,一心背叛,甚至不惜借助陆由庚的势力来叛离出宫。记住,不是我,而是你自己,把我们逼到这一步的,是你,亲手砍断了我们之间的唯一牵绊。不要怪我狠心,对于背叛的人,我一向是不容情的。”
“到了现在,你还要骗我,”何景阳嘲弄地笑着,“如果你愿意为我而放弃他的性命,那么在大殿中,你选的,不应该是他,而是我。况且,你以为我还这么容易受骗吗?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话吗?何苦再骗一个马上就死掉的人呢?你我都清楚,你喜欢的是他,不是我。”
“我选择他,是因为你母亲临终时的嘱托,”何九渊淡淡地说着,“我愿意舍命去救他,也愿意陪你一起去死。以前,我的确不喜欢你,甚至因为某些缘故怪罪你。但是,毕竟多年相处下来,彼此的性情也一清二楚,若说没有感情,是不可能的。况且,他是他,你是你。我喜欢他,并不代表讨厌你。”
“如果不是我亲眼看到,我一定会相信你,”何景阳的话中说不出的疲倦,“我会相信,这么多年的宠爱都是真的,发自肺腑的,而不是出于其它一些目的。可惜,我看到了,亲眼看到,这让我不能不相信陆由庚的话。至少他的话,可以解释我看到的一切。”
“背叛的人不是我,是你,”何景阳的目光恍惚起来,“你给我温暖,等我离不开时,再告诉我,这都是假的。你叫着我的名字,心里想的,却是别人。你对他,我的哥哥,难道只是一种单纯的喜欢吗?你爱他,父亲,你爱他。我看到了,亲眼看到了,你们在一起,拥抱、接吻。”
“我恨你、恨他,恨所有的一切。我不想再看到你们,我要离开,永远都不回来。可是,连这样一个要求,你都不肯答应。我不是圣人,不是君子,我没有兴趣为另一个人白白奉上自己的性命。你尽可以讨厌我,无视我,但是不要再把我当作傻瓜一样去愚弄。”
“噢,原来你都看到了,”何九渊的目光隐隐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语气中说不出的嘲弄,“怎么?难道你怕别人知道,你的父亲和哥哥在一起?你嫌憎它,唾弃它,因为这让你不齿、让你蒙羞?你迫不及待地要离开我,只是因为你讨厌我,讨厌这种不伦之恋吗?”
“因为我爱你啊!难道你从来都不知道,我一直都深深地爱着你吗?我爱的人是你啊!”何景阳突然紧紧捂上嘴,脸色煞白,恨不能咬断自己的舌头,但已经来不及了,话已经脱口而出了。
何九渊的脸色剧变,身子不由自主地战栗着。他们的目光颤抖着黏在一处,却又像触火一样迅速移开。他们彼此躲闪着视线,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
何景阳的耳畔始终回旋着一个声音,上上下下、左冲右撞着,你说出来了,说出来了。他的大脑混混噩噩的,无所思、无所想。 朦朦胧胧中,他仿佛听到鸽子鼓翼的拍翅声,一下一下地拍打着,声音逐渐汇聚,越来越多、越来越响,直到最后,如同乌云覆空,无处不在。黑暗的角落蜷缩着一只只亮晶晶的眼睛,贪婪地盯着他,大张着嘴巴,露出两排白厉厉的牙齿,尖锐地嚷着,你说出来了,说出来了。
他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慢慢记起之前脱口而出的话,心又一次紧紧揪起,从一开始的惊慌,到之后的手足无措。他闭上眼睛,想要远远地逃开,不管不顾。他捂上耳朵,仿佛这样便听不到声音,任何声音,包括说出口的和将要说出口的话。
何九渊的眼中一团迷雾,突然凭空掠过数道迅急的光芒,燃起满天的星火。他好像下意识地觉察到一些事情,一些长久来不能释怀的事情。他好像站在真相的悬崖边缘,只要一伸出手,就可以抓到答案,一直以来摆在面前却被他故意忽略的答案。可是,一旦向前一步,便是粉身碎骨、尸骨无存、万劫不复。一股巨大的懊恼汹涌而来,他下意识地避开它,直觉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一个极大的错误。或许,终究一生,他都要为这个错误付出沉重的代价。
他慢慢伏下身,久久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