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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低贱的虫子……”他听见他这么喃喃,声音冷得能够将人冻结。
维塔抬头望望天际,天空已经露出了白肚,不再显得灰蒙蒙的了。
“还是快点走吧,德尔多斯。”他忍不住说:“万一不能在傍晚赶到森林,我们就麻烦了。”
德尔多斯瞄了他一眼,想起了自己前不久对维塔的约定。他沉默的将视线停留在他被臭鸡蛋砸得乱七八糟的脑袋上。
“你不生气?”
“嗯?生气?”维塔愣了下,然后摸摸自己的头发,“你说这个吗?生什么气?这个用水洗掉就好了吧?就是味道有点怪……”
德尔多斯没有说话,但却突然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似的无奈的收起剑。
“虽然不太懂他们到底为什——德尔多斯?”维塔错愕的望着又自顾自转身就走的德尔多斯,讶异的跨步追他,同他一样直接忽略了仍然处在被德尔多斯的杀气吓到噤声的村人。
“你怎么了?也不用那么赶啦,我会追不上的——德尔……”
+++++
接下来几天里,两人白天马不停蹄的赶路,晚上就在森林过夜,目标直奔首都王城。
维塔像个第一次看见世界的孩子,对什么都感到新奇,一路上话匣子几乎没合上过,直缠着德尔多斯问东问西。后者虽然觉得他实在是啰嗦得烦死人,但最终都还是忍下来没发作,毕竟跟维塔相处不是一年两年了,他也早该习惯,尤其这两天的见闻对于维塔的冲击的确过于强烈。
只是虽然他好奇心旺盛,但这也仅限于对德尔多斯表达。如果有陌生人过来搭话,他总是手足无措的躲在他身后,也没想到那样的举动搭上他那清秀的青少年外表有多么怪异。但显然德尔多斯并不在意,更擅长忽视他人怀疑或者爱慕的目光。两人形成了一到城镇,维塔就躲在他身后、德尔多斯则冷着脸要人别挡路的怪异组合。
平时如果经过城镇时需要用到钱,德尔多斯就会在前一天随意打劫几个路人,或者那些看着他们势力单薄而前来找碴的不长眼强盗,他说再怎么样他都是这个国家真正的大王子,所以向百姓拿钱是理所当然的事,更别谈那些败坏风俗的盗贼了。维塔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并且之后每当德尔多斯打劫路人的时候,他总是站在一旁拼命为他吆喝加油。
他曾经问过德尔多斯的剑术怎么会那么厉害,毕竟在这之前他都是以乌鸦的模样生活在森林里,不可能练剑的吧?
但德尔多斯只是一脸淡然的解释说,他打从离开娘胎后就开始习剑了,用剑对他来说就像是吃饭一样,也因此死在他手中的男女老少不计其数。
这话让维塔晚上在生火的时候,忍不住想起白天从城镇小酒馆中的吟游诗人口中听到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以剑术着名的黑色暴君。
那位暴君喜怒无常、唯我独尊、叛逆残酷、视人命如草芥,所到之处血腥一片,漆黑的发丝与披风宛如死亡阴影。
他的父亲对他说“收起你的骄傲”;
他的母亲对他说“成为守护的剑”;
他的姐姐对他说“感受我们的爱”;
他的弟弟对他说“学习温柔体谅”;
而他毫不留情的以他自傲的剑斩断了众人的希冀与期许。
黑色暴君依旧是黑色暴君,带着他那受到诅咒的黑发,践踏国家百姓,践踏这世上的所有一切,最后像是玩腻了似的,消失在这再也没有任何能够抬得起头的东西存在的荒土上——
当时维塔仿佛理解了些什么,而身旁的德尔多斯什么话都没有说,只像是在听他人故事似的,没有任何表情的听着观众附和咒骂那名黑色暴君。
——那时候,全天下的人八成都在庆祝。
维塔想起德尔多斯说过的话。
而他们的确都在庆祝。
他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刚起了火苗的火种上,怎么样都燃不起火。头顶的乌鸦看起来在打盹。
维塔抹了抹眼泪,没有打扰累了一天的同伴休息,他静静的靠坐在树干边,凝视着燃不起光亮的木材发呆。
不知道安静了多久,他突然动了动嘴唇,环住了自己的膝盖,以极低的音量,模仿吟游诗人的语调,叙述故事。
——被父母抛弃的男孩和女孩迷走在森林里,又冷又饿的他们最后找到了巫婆的糖果屋。
她让濒死的他们延续了生命的期限,并要求以未来的生命作为交换。
见到一丝曙光的男孩与女孩答应了,接受了巫婆施舍的食物活了下来。但在到了兑现与巫婆的约定时,他们却企图逃走。
巫婆将男孩捆绑起来,养胖之后打算宰了吃掉,并命令女孩为她烧火,然而女孩却说火炉故障了生不起火。
“你这个蠢女孩!”巫婆骂道,亲自走到炉边检查。
女孩却趁着巫婆在检查炉火的时候把她推了进去,关上盖子,并带着她的哥哥、也拿走了房间里所有值钱的东西,一同离开了这间曾经令他们惊喜的糖果屋,去寻找抛弃他们的父母——
到底什么是亲情呢?
把小孩抛弃的父母真的算得上是父母吗?要求以生命作为代价的巫婆真的是邪恶的吗?杀死了他的父母并把他养大的巫婆真的不能算是他的母亲吗?
维塔想不明白,但是他无疑把爱他恨他疼他也虐待他的巫婆当作是母亲般的存在。性命在那份感情之前根本就无法与之并论。
明明应该是这样才对……
他在思索中慢慢睡去,心里最后想的则是那名好久都没见到面的母亲,她粗干的黑发与难看的笑容甚至是沙哑的声音,都令维塔怀念到想哭。
乌鸦则在同时间缓缓的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一片枝干交错的枯树,漆黑笼罩大地,仿佛随时会有不知名的事物由黑暗中窜出。
它从小就未曾惧怕过这样的景象,更不谈在变成了乌鸦以后,鸟类的视野已经无分黑暗光明。
眼前的非人类视角让它熟悉,甚至有奇特的安心,它不再受制于那些躯壳的限制。
它以这视角度过了无数的年月,以它骄傲的眼睛睥睨着底下的一切。
——我的儿啊……!
每一晚,每一晚,女人仿佛发自内心深处的凄厉呼喊令它难以忘怀。
它就像只普通的鸟禽般,静静停留在树枝上,然后看着底下的女人像是发了疯似的闯进树林里,高声呼喊着。
——你在哪里?你在哪里?我的儿子!我的……!
女人泪流满面,干枯的黑发无力的飘荡,单薄的长袍被树枝与利草给划得残破不堪。然而回应她的只有成群的乌鸦难听的叫声与凄凉风声。
时间的流动在夜晚的森林里不具任何意义,它看着女人最后无力的虚软在地,仿佛一口气苍老了许多。
而它没有回应。一点反应也没有。它不明白女人想追求的到底是什么。
尽管她每晚都来,每晚都哭,每晚都颓丧的离开,它还是不明白那样的行为有什么意义。甚至连询问她身分的理由也没有。
德尔多斯闭上了双眼。
当它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映入眼帘的依然是夜晚的森林,但底下只剩下沉睡的维塔。
它看见他全身蜷曲的依靠在树干旁,白净的脸庞上有着不明显的泪痕,眉头更是微微皱起,显然睡得不好。
德尔多斯低垂着眼。
结果维塔最后还是没有把火堆生起。
夜晚的森林很寒冷。它想。他很有可能会感冒。
——只要能够有一点点就好了……就算只是一点点的温柔,你也会变得完全不一样。
它想起了弟弟的话。底下的人跟它的弟弟有着相似的耀眼金发。它淡色的眼睛因此闪过了复杂的光芒。
德尔多斯发现自己原来连从前不屑一顾的“温柔”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都完全不晓得。
但是现在它却产生了想替那名因为温柔而为它流泪的人盖上被子的想法。
然而身为乌鸦的它什么都做不到。
+++++
当他们终于抵达首都时,距离王子的舞会已经又过了三天,不剩两天了。
维塔兴奋得直摇着德尔多斯的手臂,墨绿色的双眼不住四处乱瞄。他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换上随身携带的裙子,同时也解下马尾,顿时又从男人变成了女人的模样。
德尔多斯微微蹙眉,有些讶异。就算早就看过他女装的模样,但在看过他男装、也接受了他真实性别的现在,却还是会觉得女人的打扮与他实在是莫名适合。
并不是长得像女人,而是骨子里就是有种难以言喻的天真纯粹。或许是因为没经过这丑陋社会的摧残的缘故吧,虽然实际上已经十八岁了,但看起来却要更加年幼些。这让他在男装时不至于娘娘腔,女装时又不会太违和,顶多是个还没变成男人的孩子。
维塔一改之前的畏畏缩缩,反而拉着德尔多斯在热闹的街上跑。只能说真不愧是首都,不管是格局或者人潮都不是之前经过的城镇可以比较的。但相比维塔的新奇,这些对德尔多斯来说,却只有令人厌恶的怀念。
没多久他们又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尤其是德尔多斯的外表似乎在哪里都吃香,不少小姐女士频频朝他抛媚眼,并敌意的瞪着他身旁的维塔,但视线在接触到他如同鸟窝般的乱发与残破可怜的裙装后,又忍不住掩嘴窃笑。
或许是因为邻近王子选妻的舞会日子的关系,城里的任何一个角落,看来几乎都是以女人居多,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像是舞会前的暗中比拼,长长的裙子拖得让人行走困难,德尔多斯不仅为此反感。
“如果德尔多斯没进到森林的话,今天要举办舞会的就是你了吧?”拉着他四处晃的维塔问。
德尔多斯冷哼一声,强烈的厌恶毫不遮掩的显露在脸上。维塔咯咯窃笑。
毫无疑问,如果是德尔多斯,他是不可能让这种蠢活动举行的。
知道维塔明知故问的德尔多斯没好气的瞪着他,然后开口问:“你真的要去王宫?”
话说出口后他忍不住蹙眉,貌似这个问题他已经问过很多次了……虽然一直都晓得维塔离开森林就是为了参加舞会,但这整件事不管怎么想都很滑稽,尤其他实在不想看见他挤身在那堆粉味薰得让人昏头的女人堆中,更别谈成为王妃了。
但是这么在意的感觉实在很奇怪,他没有理由阻止他。
哪里不对劲吗……?
“那当然啰,搞不好可以见到妈妈哩,这不是你说过的吗?”丝毫没注意到他沉思的维塔则理所当然的回答。
德尔多斯无话可说,因为那的确是他说过的话。
“别担心啦,德尔多斯,再怎么说王子都不可能找我跳舞吧?——啊,我是说你那个弟弟王子。”他吐了吐舌头,“而且我也讨厌他。”
德尔多斯扬了扬眉毛,“你根本就没见过查理斯吧?”
“查理斯……?啊、二王子的名字吗……”维塔喃喃道:“可是,是他命令手下把你带进森林里去的吧?所以我讨厌他……呃?不……说不定应该感谢他才对?”他愣了愣,忍不住皱着眉咕哝着:“要是德尔多斯没来的话,我就不会认识你了呢……”
望着自言自语的维塔,德尔多斯有种奇妙的感觉。似乎想笑,但又觉得那样太不像自己了,这样矛盾的感觉在从前是未曾经历过的,但似乎在认识维塔以后经常都会产生这样的情绪,令他不知道该如何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