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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师生都围坐在乒乓球台四周,人手一本县志,一边看一边讨论。三位老师负责回答问题,发现重要内容便用手机拍照保存。马主任本是当初编者骨干,是这文化馆里真正有文化的实力人士,回答时总能把话题延伸开去,风俗人情、典故传说,讲得大是引人入胜。
年轻人耐心有限,查一阵文献,便都放下书本,凑到马老师跟前听故事去了。
方思慎把十几本县志摞到自己面前,逐一翻阅,偶尔分神留意马主任的龙门阵里有无真正具备价值的信息。
“这个给你。”
面前突然出现了那只闪亮的宽屏超薄手机。
“喏,这样,这样,然后摁这个。”洪鑫垚给他演示用法,口气硬梆梆的,“会了吗?”
“会了。”方思慎抬头微笑,“谢谢。”
洪大少转身听故事去了。
身为一名河津人,这两天的所见所闻令他倍觉羞愧。洪大少做老大做习惯了,随着距离故乡越来越近,地头蛇意识也不断上升,谁知竟然插不上半句嘴。那些地点、人物、知识、传闻,就在他土生土长的环境里,十几年来居然未曾留意过。他从来不知道,自小生活的家乡,竟有如此陌生、神秘、深邃的一面。
“马老师,我们昨天下午去了禹门古渡,方老师说书上记载遗址石碑应该在这边,怎么给搬到桥那头去了?”一个学生问。
“是啊是啊,桥那头还有人卖票呢!我们在桥上碰见几个对面上来的,说是什么‘禹门古渡龙门峡联票’,一个人八十块!听说这边根本不要钱,后悔死啦!”
马主任苦笑:“同学们真细心。那遗址石碑啊,十年前确实是在桥这边,属于河津。共和50年,对岸韩城向中央申请文化遗产保护项目,建设国家一级文化旅游名城,批文一下来,就把这块碑给挪到桥那头去了。”
“啊!这……怎么可以?”
有学生愤愤不平道:“那河津怎么不也申请一个?一个门的两边,大家都一样嘛。”
马主任被学生们的话触动心事,长叹一口气:“我们当时也是这么想的啊,同学们。韩城硬把太史公籍贯说成他们的,打出‘太史公故里’的口号,年年大张旗鼓地搞祭祀,办仪式。太史公明明就是我们河津人,生于此地,葬在此地,还有无数后裔世世代代居乡守土,即使黄河泛滥也不肯迁走,怎么就成了他们的了?我们文化馆这几个人,去州府找了好几趟。上面指示说中央既然已经下了批文,叫我们服从大局,不要瞎折腾,唉!”
方思慎忽问:“马主任,太史公故里和‘服从大局’有什么关系?”
“想必你们都知道,河津历来盛产乌金,三十年前又发现了大量的软银,十年前经济总产值就排在了晋州第一位。对岸韩城虽然只隔了一条黄河,这些年却一直穷得很,经济始终没什么起色。就那龙门大桥,说是沟通两地,可全是我们出钱建的哪!最近这些年,文化旅游突然热起来,他们居然动起这歪脑筋,硬把太史公给搬河对岸去了!上头为了均衡经济发展,任凭他们以讹传讹,误导大众,唉!”
马主任沉痛总结:“我们河津为了顾全大局,做出了重大牺牲啊!”
一个女孩恍然大悟:“啊,怪不得我总觉得衣服发黑,原来是乌金粉!”
其他学生被她提醒,也把袖口亮出来,黑乎乎一圈。
“才一天,就脏成这样了,我本来还打算穿到回家再洗呢!”
国一高的日常校服,是以纯白为主镶嵌藏青条纹的运动套装,大方素雅,缺点则显而易见,太容易脏。初来乍到时以为空气灰暗是天气不好,现在都明白了,那是从周围矿区飘来的乌金粉。
“这个……让同学们受苦了。”马主任满含歉意,“现在已经比以前好多了,过几年会更好,正在治理之中,治理之中。”
都是善解人意的好孩子,不再追究乌金粉脏了衣服。有人问:“马老师,怎么听说韩城也有一座太史公坟墓,还有太史公祠堂呢?”
“那都是后来伪造的!当年太史公完成千古巨著《太史公书》,思乡心切,带着随身侍从,骑匹老马,从长安出发,取道同州,返回河津。”马老师绘声绘色,给同学们描述太史公临终往事。
“走到韩城韩奕坡,这里地势很高,能隔河望见阔别多年的故乡。太史公老泪纵横,激动万分。身体本来就衰弱不堪,不幸与世长辞。为了纪念他去世的地方,身边的人便留下一双靴子埋在那里,随后把尸体运回家乡安葬。后来有人在埋靴子的地方修了一座衣冠冢,又建了一座祠堂。那祠堂本叫“望祖祠”,门外还有望乡牌楼。什么太史公祠,那都是后来改的!”
“啊?!”马老师言之凿凿,学生们不禁深信不疑。
“唉!被他们这么一闹,搞得人人都以为太史公是韩城人。这几年韩城借着文化旅游的热潮,着实没少挣钱,经济眼看是发展起来了。为了顾全大局,我们也不说什么了。还是中央高瞻远瞩啊,知道怎么发挥地方不同优势,实现区域性互补……”
中午,文化馆工作人员送来快餐。胡以心要给钱,被马主任声嘶力竭地拦住。
下午整理资料,分组讨论。马主任去忙自己的事了,学生们问:“方老师,照马老师说的,太史公肯定是河津人了?”
方思慎淡淡一笑:“你们别忘了,还有人认为太史公死于狱中,根本没机会回故乡。”
“啊,也是。”
“我看那马老师说得跟亲眼见过似的,两千多年前的事,他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肯定有水分!”
“这还不简单,他说韩城那坟墓里是双靴子,挖开看看不就知道了?”这回开口的却是洪鑫垚。
“就是就是,坟墓里头埋的是什么,挖开看看,立刻真相大白。”学生们深觉有理,纷纷点头附和。
方思慎沉吟道:“这确实是最有效的办法。不过,且不说挖掘古墓的技术问题,还有当地官员百姓能不能答应,即使挖开坟墓,里边埋的不是靴子而是人的遗骨,怎么证明那人就一定是太史公呢?”
“是啊……”马上有学生举一反三,“就算真是双靴子,怎么知道就一定是太史公的靴子呢?”
洪鑫垚道:“只要挖出东西来,总能证明点什么吧?”
方思慎点头:“那当然。寻找证据的办法各种各样,历史虽然层层累积,总有蛛丝马迹可以追寻。”
男生们一脸蠢蠢欲动。
女孩子胆小:“喂,你们不会真的想去挖那个……古墓吧?”
方思慎摇摇头:“考古发掘虽然是最有效的途径之一,却也是最后的最应慎重的办法。文物埋在地下,待在它该在的地方,才是最好的保护。咱们还是先从文献入手,比方‘龙门’这个地名,太过笼统,历代行政区域沿革变迁,在汉孝武帝时期,‘龙门’具体指哪里?再比方地名命名虽然确有‘山东水西谓之阳’的规律,但在太史公生活年代,这种说法是否通行?”
“啊,老师,太难了啦!我们不可能完成任务啊!”
“我知道。”方老师笑了,“仅凭这点工夫,咱们不可能考证出太史公真正的故乡是哪里。但是你们可以提出自己的猜测,包括考证方法的猜测,以及对前人某一个观点的补充或质疑,都很可能填补本领域研究空白。大家记住,研究成果不论大小……”
学生们齐答:“研究精神无处不在!”
冬天黑得早,半天工夫飞快过去,正当师生们准备告别离开,马主任陪同正副馆长来了:“已经备好晚餐,请两位老师还有同学们千万不要嫌弃,我们文化馆很久没有像你们这样的贵客光临,真是荣幸之至……”
再三推辞,却被对方以晚饭备好不能浪费为由说服,一行人终于还是跟着去了饭店。三位领导习惯性地就开了白酒:“这是我们晋州有名的汾酒,来来来,汾酒必喝,喝酒必汾啊,哈哈……”
河津出了名的富裕,地方衙门都有自己的专项招待款。文化馆虽说比较边缘,每年分到户头的发展基金,全馆上下天天吃都吃不完。好不容易有这么一个款待京城客人的机会,自当略尽地主之谊,表达河津人民的深情厚谊。
国一高师生再怎么见过世面,也没上惯此等场合,好几个学生都傻眼了。胡以心赶紧站起来:“陈馆长,他们都是高中生,还未成年呢,不能喝酒。”
那边副馆长已经把杯子满上:“孩子们未成年,胡老师可是成年了吧?胡老师这么年轻漂亮……”
胡以心的脸顿时板了下来。
方思慎暗道不妙,妹妹的脾气他可清楚得很,却不知如何是好,忙用眼神向马主任求助。
“女士不勉强,这样,方博士替胡老师喝了这一杯!”
方思慎没想到求助的结果,是把火引到自己身上,愣住:“我、我不会喝啊……”
“怎么?方博士瞧不起人啊?你们大老远从京城来,我们这地方偏僻,也没什么可招待的。怎么也得喝了这杯,给河津人民一点面子,啊?”当领导的,一杯在手,气势立马不同。
方思慎这回真急了。按说他长在东北青丘白水,那是个宁肯不吃饭也要喝酒的地方,但在养父的严厉阻止下,小时候从没沾过。上了大学发现自己半杯就倒,便十分自律,可说一点酒量也无。加上此等场合,愈发口拙舌笨,只知道一个劲儿掉脑袋:“对不起,我不能喝,真不能喝。”
“三位叔叔伯伯,”洪鑫垚站起来,给自己倒了一杯果汁,“请叔叔伯伯们原谅,我们老师真的从来不喝酒。两位老师除了指导我们学习,还要照顾这么多同学的生活,万一喝醉了,让我们可怎么办才好?说不定,回了京城,不光要挨校长的骂,还要被同学们的爸爸妈妈埋怨呢!请叔叔伯伯们体谅老师吧。我也是学生,只能用这杯果汁代酒,替同学们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对我们学习的支持和鼓励!”
他一口流利的京片子,加上身材高大,满脸真诚,竟把学生代表的角色扮演得像模像样。
那陈馆长一拍桌子:“好!果然英雄出少年!”
洪鑫垚端起杯子走过去,挨个给三位领导敬酒。胡以心紧跟着换了脸色,端起果汁向领导赔罪道谢,场面一下热烈起来。
轮到最后一位马主任,方思慎就坐在马主任旁边,洪大少这一INSERT进来,整个把他挡住。正目瞪口呆瞧着这场表演,忽然发现洪鑫垚背起一只手,就跟脑后长了眼睛似的,迅速把自己面前那杯白酒倒在汤碗里,又不着痕迹地敲了敲桌子。方老师福至心灵,立刻往酒杯里盛了一勺过面条的凉白开。
一顿饭吃了三个小时,也算宾主尽欢。往外走的时候,正好对面包间的客人散席出来。洪鑫垚看见迎面而来的浓妆高挑女性,惊惶失措,掉头就往包房里钻。
那女人先是一愣,继而尖叫着扑上来:“金狗娃儿!你个吃巴巴的山药蛋子——我叫你躲,叫你躲!”杀进包房揪住洪鑫垚的耳朵,将他拖了出来。
洪大少斜弓着身子:“二姐,你文明点儿,文明点儿成不?我这京城来的老师同学都看着呢!”
第〇一四章
国一高师生刚在宾馆门口下车,洪家二小姐的座驾紧跟其后,也到了“环球大酒店”。
三个男生围过去欣赏这款去年年底刚刚推出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