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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中秋饭,如同过往每一年一般过去了。
父皇依旧对每人都一视同仁地关怀,瑞晟依旧与瑞烈不时轻声交谈微笑,瑞轩也依旧在他往年的座位上,和瑞焱臭味相投地坐在一起,就算他与瑞焱之间,彼此都知道已经貌合神离。
月上中天的时候,宴席终于散了。往年这时候,瑞轩都会等瑞焱一起走一段路。今年他却没有这样的心思。目送周显翊离开后,便自己拢了披风,快步地出宫上了马车。
马车在青石板路上一路地走着,远远地朱雀大街上庙会的嬉闹声透过窗棂传了进来。瑞轩倚在座位上闭目养神,手指却一直烦躁地敲着自己的膝盖。忽然他睁了眼,叫了一声:“停车!”
抢在自己又犹豫地改变心意之前,他出声道:“除了车夫,其他人都先回府!”
遥远的朱雀大街上的欢闹,并不能传到皇宫边门的宣德门这里。
十五的圆月挂在城楼的飞檐上,大红的灯笼在夜风里轻轻地摇晃着。除此之外,再感觉不到一丝中秋的气息。
瑞轩的马车,静静地停在街角的阴影里。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儿,大约正是因为不知道,所以心里烦躁得很。但再怎么烦躁,他还是在这寂静得有些清冷的夜里,以从未有过的耐心等待着。
秋玉华说他不会跟瑞焱走。瑞焱今晚的样子一点也没有晚上要有大计划的模样。秋玉华说,瑞焱的条子能递进去,说明父皇一定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那就是说,今晚,应该什么都不会发生。
那他为什么还要等在这里?瑞轩不明白。但不明白也不要紧,他从小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他只是这样坚持地等着,说不上为什么,仿佛只是在等一个渺茫的信念实现。
夜渐渐地深了。城头摇曳的红灯笼,在瑞轩的眼里也渐渐变成了划着圈的模糊的一团。他低下头,揉了揉眼睛,又将披风拢得紧了些好抵御夜晚的凉风。就在这时,吱呀一声传来。这一声其实并不大,只是在寂静的夜里,微小的声音也在空旷的街上传出很远。
瑞轩呆了一会儿,后知后觉地才反应过来抬头看去。宣德门的边门,平日里宫人出入的那个小门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三个人影匆匆走了出来,那门又吱呀地关上。
瑞轩坐直了身子,一眨不眨地盯着那边,手不知不觉地攒成了拳,手心湿漉漉的都是汗。远远地看得不是很分明,但三个人都像是内侍打扮,旁边两人将第三人夹在中间,几乎完全遮挡住了,什么也看不见。
三个人急匆匆地走进了街角另一边的阴影处。不一会儿,一辆蒙着黑布的简便马车,悄无声息地从那个角落驶了出来,匆匆离开。瑞轩睁大了眼睛:他在这里这么久,居然一直没有发现那辆马车的存在!
但他还没来得及惊讶,宣德门又吱呀一声开了。
这一次,开的是宣德门的正门,一小队骑士飞驰出来,明晃晃的火把下,映出他们禁卫军的服侍。为首那人一转头,便看见刚刚离开的那辆马车消失在街角转口。
他干净利索地一挥手:“追!”那一队骑士立刻追着马车疾驰而去,坚硬的马蹄铁在青石板路上,敲击出一连串让人心慌的声音,渐去渐远。
瑞轩一声不发地看着宣德门的大门又重新关上,长街在深夜里重回寂静。他还是无法从刚才的震惊里回过神来。
瑞焱他还是出手了吗?!秋玉华是怎么会答应他的?刚才那样,是秋玉华逃出来的时候被发现了?他们现在怎么样?会不会有事?万一被抓到了怎么办?!
无数的问题在他脑海里一下全都涌现出来,争先恐后,让他不知道先想哪一个好。脑子里乱哄哄的,忽然马车的门帘一挑,两个黑影呼地滚了进来。
瑞轩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刚张开嘴,一只冰冷的手掌就一把将他的嘴捂得严严实实。他在黑夜里瞪大了眼睛,一瞬间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耳边一个声音道:“别出声。是我。”
那声音用了很久才穿过他乱成一团的脑袋,到达意识里。几乎是在同时,熟悉的气味传来——那是刚刚才在宴席上闻过的,坐在他身边那人的气味。
瑞轩瞪大了眼回望过去。捂着他嘴的那只手松开了力道。
窗帘透进的月光里,一身黑衣的瑞焱坐在他身边,几乎要和夜色融为一体。他笑了一下:“对不住了老幺,借你马车一用。”
☆、第二十节
没有人注意的时候,瑞轩的马车,悄悄地从宣德门的角落里驶了出来,悄无声息地离开。
瑞轩紧抿着嘴坐在一边,瑞焱和秋玉华坐在另一边。
瑞焱一身黑衣,秋玉华则穿着一身内侍的衣服,想来他便是刚才三人中的一个,乔装成内侍的模样混出宫来。只是他现下面无表情,半倚在瑞焱身上,垂着眼一动不动。
瑞轩抿着嘴看着他们两个,心中其实有些诧异。在他的印象里,秋玉华并不是会在别人面前就这么靠在瑞焱身上的性格。他试探地看了他两眼,开口道:“你……不是说你不会……”
秋玉华抬眼看了他一眼,却并没有回答。反倒是瑞焱笑着接口:“他对你说,他不会跟我走对吗?”
瑞轩闻言看了他一眼。瑞焱此时的笑,不知为何让他心中十分生厌。明明是隐约在盼望他能将秋玉华接走的,但他笑着说出那句话之后,瑞轩却一下不由自主地厌恶起他来。
瑞焱笑着抚了抚秋玉华鬓角垂落的一丝头发,他垂着眼,手上的动作十分温柔,脸上的表情也分外柔和:“……所以,我只能给他下了软筋散。”
瑞轩瞪大了眼睛。他一下明白过来,为什么从宣德门出来的时候,那两个人要把秋玉华夹在中间,以及现在秋玉华为什么会倚在瑞焱身上。他突然不明所以地愤怒起来,脱口而出:“你怎么能这样!他不愿意!你怎么能强迫他!”
瑞焱抬头看了瑞轩一眼。他仍旧在笑着,只是那笑,让瑞轩浑身发冷。
“那我能如何?眼睁睁看着他有一日不声不响地消失在皇宫里,连骨头都找不到?”
“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瑞轩睁大了眼睛,不愿意相信自己所听到的。瑞焱轻笑了一声,带着说不出的冷意,却不肯解释,只是低头去看秋玉华。
瑞轩犹在追问:“你刚刚那话是什么意思?你是说宫里有人要害他吗?你是不是弄错了?父皇对他很好,怎么会让人害他?”
瑞焱突然抬起头来,眼睛里灼人的寒意:“‘父皇对他很好’?哼,真的是好得很!”
瑞轩被他的眼神看得头皮一紧,刚要再问,一阵由远而近的马蹄声却伴着一声长喝从马车后面传来:“前方的殿下,请稍等!”
瑞轩此时的马车仍是刚才去宫中赴宴的马车,制式一望便知是皇子的车马。瑞焱眼神一冷:“看来这招金蝉脱壳也撑不了多久。”言罢竟然一矮身,身手利落地从车厢前的小窗跳到车外,劈手夺过车夫手里的缰绳猛地一抖:“驾!”
那五匹骏马仰天长嘶,即刻放蹄飞奔起来。
瑞轩仍是呆呆地看着方才瑞焱跳出去的窗口。他从来不知瑞焱竟然有这么好的身手!没有了瑞焱的支撑,再加上刚才马车骤然加速,秋玉华的身子也支持不住,一下便要往地上歪倒。亏得瑞轩及时清醒过来,手忙脚乱地一把拉住,又把他拉到自己身边来放好。
秋玉华半垂着眼,轻声道:“谢……谢……”只是发出这两个音,就耗费了他很大的力气。
瑞焱驾着马车,一路往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上冲去!
“你……你要作甚!……”瑞轩眼见他不管不顾往人最多的地方直冲,忍不住叫出声来。瑞焱并不回答他,却是他自己的手被人轻轻捏了捏。回过头,见是刚才拉着秋玉华还未松手。秋玉华仍旧倚着车厢壁,却大概是渐渐恢复一点气力,轻声地断断续续道:“往……人多的地方……他们不能……大张旗鼓……”
瑞轩呆呆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意思。皇子将宫中的戏子偷出来潜逃,本就是上不得台面的事情。为皇家的脸面计,即使有追兵,也不能大张旗鼓地追。是以人越多的地方,于他们则越有利。
瑞焱驾着车,在朱雀大街上横冲直撞。眼见着疯了一般的马车直冲过来,熙熙攘攘的人群发出杂乱的尖叫,纷纷奔跑躲避,你撞了我,我踩了你,整条街一时乱成一团!瑞焱却还似不够一般,摆明了要多给后面的追兵造些妨碍。马鞭扬起,一路将两旁的货摊抽翻在地。时令的水果,精巧的饰物,咕噜噜在马车后滚了一地。
瑞轩在车里被颠得东倒西歪,险些直撞上对面的车厢。慌乱之中他还记得一旁的秋玉华,拉紧了他不肯松手。不知是哪里的货摊被瑞焱掀翻,砰地一声货棚砸在车顶上,车轱辘轧过了什么,狠狠地颠簸了一下,接着约莫是一筐水果被掀翻了砸在车厢上,砰砰作响,有一只直接从窗户砸了进来,差一点便要将瑞轩的脑袋砸出一个大包。落在车厢地上滚了滚,是一只硕大的石榴。
瑞轩眼睛有些急红了,一手拽着秋玉华,一手摸索着一把拉开前面窗上的窗帘,朝着瑞焱大喊:“你,你别撞人!”刚喊出这一句,却被瑞焱吓得住了声:他已经不在驾车,而是在解一旁马匹的挽具!
“你……驾,驾车啊!”瑞轩急得差点就要自己也从窗户钻出去。慌乱之中,他想起刚才起就被瑞焱推到一旁的车夫,急忙又转了方向,冲那个被吓傻了的车夫大叫:“快,快拉缰绳!”
车夫回过神来,抖抖索索地要去拉缰绳,瑞焱却在这时回转身来,缰绳猛地往左一拉,整辆马车一下向左歪去。瑞轩猝不及防,和秋玉华两个砰通砰通都摔到了左边的厢板上,车夫险些还摔下车去。
这当口,瑞焱忽然探身进来,一把抓住了秋玉华的手。瑞轩还来不及反应,就见他一把极大力地将秋玉华硬生生从窗口拽了出去。再然后,整驾马车又是剧烈地颠了两下,唬得他大叫:“缰绳!快拉缰绳!”
一边叫一边挣扎着爬起身。车夫也回过神来,连忙控好缰绳,瑞轩从窗户里看去,心下不由一凉:瑞焱和秋玉华,都不见了。
一起不见的,还有他驾车的一匹马。最右边的那驾挽具空荡荡地在风中飘舞,原本五乘的马车,如今只剩下了四匹马。
刚才的一个分岔路口,因为瑞焱猛地向左一拉,马车沿着左手的街道飞奔下去。往回看时,远远的黑夜里,只见得到一个模糊的影子,沿着右边的街道,越去越远。
紧接着,那一队禁卫军终于从一片混乱的街道里狼狈地追了出来。远远地瞧见瑞轩这里仍在疾驰的马车,毫不停顿地追了过来。瑞轩在颠簸的车里,透过后面的车窗看着追来的禁军,心中五味杂陈,说不清是什么感受。
瑞焱毫不犹豫地将他抛来作饵了。
说不难受,是假的。可再想想,自己即使被追上也没有什么要紧,却又转而担心起秋玉华来。
再怎么样,那个眼神透彻的人,他始终无法讨厌起来。
瑞焱说他在宫里有性命危险,虽然不知这消息来源如何,但既然瑞焱如此破釜沉舟也要将他救出来,想必总有几分真的。万一被追上了,结局最糟糕的也不会是贵为皇子的他与瑞焱,而是身份低微的秋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