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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盈的记忆中,忘不了一张温慈的面容。
记忆中的娘亲,永远是那么年轻秀美的模样。
她还记得那天,娘亲鬓角挽了一朵小巧的白花,含泪看着自己。
她还记得,娘亲抚着自己的额,语气是多么的悲绝,一字一顿地告诫自己:“好盈儿,娘亲的乖女儿,你若听话,永远都不要去碰西丘文,丁点儿也不要沾。娘只要你平平安安的,就好了……”
她笑着抹去眼角的泪,娘,盈儿不乖。
一点儿也不乖……
盈儿不要糊涂地平安,盈儿要知、要道!
哪怕是肝脑涂地,至少是清清楚楚。
盈儿碰了西丘文,就能源源本本清清楚楚地知晓西丘的文化,终于……终于可以明白您与父亲到底惹上什么麻烦,竟送去了清白的性命……
刘盈很想仰天长笑,可最终只淌出一滴晶莹的泪花,她胡乱抹去眼角的泪,笑声清越中透着诡异的癫狂——
“世俗之所谓然而然之,所谓善而善之,则不谓之道谀之人也……”声音铿锵而凛冽,犹如一把利刃,穿透一切的黑暗。
这个绿衫的年轻姑娘大笑着,偶有夜路的行人遇见,惊异地看过她一眼,慌忙快步走过。只见她无知无觉,穿过弄堂、越过市井,摇摇晃晃地到了客栈。
苍白伶仃的手腕,轻轻推门。
乌漆楹联的大门“咯吱”一声被推开。
她刚刚踏进客栈,却仿佛用尽了所有的精力。再也没有力气多走一步,整个人狼狈地向前扑倒,眼见着就要跌个额青脸肿——
疾风一闪,一角青袍落入眼帘。
入目,是胡荼清美的脸。
刘盈没有抗拒胡荼的亲近,只是抿唇,笑着拢了拢手臂,第一次这么亲昵地把头埋入少年男子宽阔的胸膛中。她……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眼角的泪光,声音里带着淡淡的沙哑,轻轻传出。
“二少,带我回房。”
“咱们家二少又不是随便的侍童,姑娘您有脚,自个儿不会走吗?”鱼微在这傻等这么久,早憋着一肚子邪火,小家伙还想再嘀咕什么,抱怨一下,却见胡荼冷厉的目光,静静盯着自己,异常的锋锐。
鱼微一个瑟缩,慌忙吞了话音。
“胡荼……”刘盈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没有多说一字。
鱼微随着胡荼一起,送了刘盈回房,张罗好一切。可一回到房中,小家伙满心的疑惑终究憋不住,忍不住偷偷瞥一眼隔壁刘盈住着的客房,再瞧瞧自家这个不急不缓的主子,轻声唤了一声:“少爷……”
声音散在空气里,转瞬即逝。
没人应他。
案几上燃着一盘熏香,袅袅散出淡淡的浓香。
小鱼微揉揉被熏涩的鼻子,凑近了点,刚准备再唤一声,却听胡荼声音恍如惊雷,淡淡掷下,倒把他吓了好大一跳。
“你说,狮虎若是生出了翅膀,会不会咬断囚它的铁索,天高任遨?”
鱼微不明白少爷怎地忽就问出了这么一句,有些犹豫,他支吾两声,“呃,小的也不知道……不过,少爷,是这样的……那个,您有没有发现,今儿个姑娘回来,好像有点……有点奇怪呀……”
胡荼手里转着茶杯,看着上面流动的一点点清光,流转在他的眼眸。
许久,才听他淡淡的声音,似在回答自己,也似在回答鱼微,“夫子太累了,歇息一夜,明儿个就好了。不管她是否生出了翅膀,我既能助她飞翔,自也能剪断她的双翼。她,终究还是我的……”
最后一段,声音轻不可闻,便是鱼微,都没有听清。
鱼微心里疑惑,今儿个不止是姑娘脸色看起来很差,少爷也有点怪呀。
可怜小家伙还想再问点什么,却见胡荼忽然起身,头也不回地朝刘盈住的客房而去。
“嗳,少爷,少爷,您去哪里?姑娘刚才要了一桶热水,想是还在净身,您不能进去呀……”鱼微的声音,停止在一颗青莲子射来,打上他的哑穴。
原木色的木桶,盛满了温热的水流,热腾腾缭绕着满屋都弥漫着乳白色的雾气。刘盈舒服地浸在水中,只觉一天的疲劳,在不知不觉中褪去。
可越是舒服,越觉得心痛。
当水声、衣角窸窣声纷纷淀下,房内,静得有些吓人。
她把头蒙在水中,只觉扑天匝地的水流齐齐涌上,湮了她的鼻、湮了她的耳,水腥味儿浓烈得几乎要呛死她时,一双修长有力的大手忽然将她整个人都提了上来。
胡荼冷锐的声音破空而响,“你要把自己湮死吗?”
水花四溅。
刘盈就这么愣愣看着眼前这张干净漂亮的脸蛋,只见对方狭长犀利的凤眸犹如阳光下山涧飞流而下的寒潭,浓密的睫毛宛如茂密的林荫,遮住寒潭中的沉静幽冷,绽出凛冽的雪色,那么清美,又那么疏远。
很多时候,连她都不知他到底在想什么。
胡荼,胡荼!
这么亲近的人,他是她唯一的徒弟,可她却永远不知他到底图谋着什么。
还记得那时的芙蓉宴。
他对淑宁公主的评价,无比精准——盛宠,无权。
他从未入世,却对当今皇族、甚至前朝了若指掌。
刘盈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自己从没了解过这个阴戾的少年。
三年不见,不,应该从更早开始,从她认识他开始,她自以为了解的,眼睛看见的,难道就是胡荼最真实的模样吗?此时,刘盈只觉得说不出的茫然。这个阴戾的少年可以说什么都没有瞒过自己,可她直到现在才发现,自己也从没有看透过他。
“夫子想到什么了,怎么这么看我?”胡荼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澈好听。
刘盈愣了愣,狼狈地抹去脸颊上的水珠。
她一手捧着胡荼的脸,锐光浓浓的眼眸,忽然间就染上了淡淡氤氲,口中唤的,竟然是“娘亲”二字。
装疯卖傻,这招倒是使得恰到好处。
也亏了她平时没卖乖,胡荼居然被糊了过去。
小狮子皱眉,显然被这句“娘亲”刺了刺,他道:“夫子,是我。”声音有些重,硬生生地掷了过去。
这姑娘似乎还没醒,唇齿上下一合,含着齿间,细细嚼了这个名字,好半天才仿佛如梦初醒,一掌推开他,失落道:“胡荼,原来是你……怎么是你……”
一连三个断句。
重复人名,想起了此人,最后失落反问“怎么是你”。不想见你的意思明明白白。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胡荼一瞬被转移了注意力,他脸色阴沉起来,一把握紧她的手,厉声道:“怎么不能是我了?你瞧瞧你现在成什么样了,浑身的酒气!你居然喝得烂醉,你答应过我不再这么喝的,都忘了吗?”
刘盈嗅嗅自己的胳膊,清秀的小脸扯出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伸出指头在胡荼眼前摇了一摇,她道:“好厉害……居然连我喝酒了,都能闻见……莫不是,莫不是……”说到这,居然半天不出后文。
胡荼等她半天,终是忍不住问:“如何?”
她打了好几个酒嗝,赫然吐出三字,“……狗鼻子。”
声音那么轻,依然让胡荼听得清清楚楚,气得小狮子眼中赫然一片寒意。
这姑娘不给胡荼发飙的机会,一把挥开少年男子的手,声音像哭坏了一样,显得有些沙哑,更多的却是小女儿的娇态,“走开,没看着我在净身吗,出去。”
“夫子!”
胡荼的目光,瞬间火花四溅。
什么守礼不守礼,狗屁的礼义廉耻!
他真想敲开她的脑瓜,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
就在他气得转身欲离的时候,沉在水中,仿佛睡着的年轻姑娘却忽然从水中站起,从后面一把抱住了胡荼,声音透着一股诚恳,淡淡传出:“胡荼,谢谢你。”
她从没主动亲近过自己。
小狮子浑身赫然一僵,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略微有些凌乱,绷着嗓音,问:“谢我作甚?”
“谢你三年奔波,为我寻到天封……
“谢你暗中相助,救我离宁王府……
“谢你……”
声音越来越轻。
话音消于唇齿,没了后文。小狮子回头去看,刘盈居然醉倒在木桶里,安然睡去。他静静看着她,忽然觉着挫败,心里泛起的是几丝说不出的苦涩。
夫子,怎么样,才能让你心里只有我一个?
萦绕他心头的疑虑,赫然浮现心间,虎狮若是生出的翅膀,会怎样?会离开他吗?
只是想到这一丝可能,都让小狮子心中狠狠一瑟,眼中迸出一星儿寒光。
第八章
很久很久以前,曾有人问刘盈——
“夫子,倘若有人伤你亲人,你会如何?”
“我没有亲人。”沉默许久,声音轻描淡写,仿佛不过小事,她已经忘记。
那清稚的嗓音继续问道:“没有亲人,还会有值得珍惜的人。如果,有人伤了他、害了他,夫子又会怎样呢?”
她回道:“除了自己,谁都不值得守护。”冷心冷情,这是她自小就有的性子。
那锦衣男童负手而立,皱起好看的眉毛,煞有介事地道:“人活在这世上,不可想如何逍遥都行,即便不是谁没了谁就活不下去。可也不是谁依靠就能快快活活地活下去。夫子,你以为你可以离了这人道循环吗?”
她但笑不语。
那清稚嗓音再次响起,“便是这样,离不了。自有人为你好,若那时候真心为你的人,受了莫大冤屈不白。你难道就一点儿都不动容吗?”
她笑着摇头。
男童眼中终于露出一星冷秀寒芒,缓缓道:“有人因你而身陷囹圄,因你而身受苦楚,因你而命丧黄泉,你会如何?”
她再回道:“那是这人太笨,奸良不分,才丢了性命,真个是活该。”
这些话,混账得很。
她说来气定神闲,连男童都被她蒙了过去。
只是没人看见,在她敛袖底下,那纤白的手掌缓缓攥成了拳头,一分分攥紧,尖尖指甲掐入掌心,她都恍然无觉。
曾经的话,应做一个劫。
真的有人为她身陷囹圄,受尽苦楚,几乎要命送黄泉。
还记得那日,天光正好,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噪杂的声音。
不等人反应,大门忽然被狠狠踹开,大批的官兵忽然围住了小小的草堂。
只听一个阴冷的声音忽地响起,带着凉飕飕的冷风,冷冷斥道:“谁是申嚜?”
这是官差办事,村人们对官差有着骨子里的惧怕,听到喝问,大伙纷纷退后,让出了对局的老头儿和刘盈。领头的官兵居高临下扫视了一眼这一老一小,果决地指向老人,大声命令,“押起来,带走!”
随着他不由分说大手一挥,立有潮水般的官兵涌上。
“官爷,老夫犯了什么法?凭什么抓老夫?”
“凭你私下研习西丘文!”
铁链拷下,宛如一拨冰水狠狠浇湿刘盈一身,她心中狠狠一慌,匆忙冲出,高声道:“说先生研习西丘文,有证据吗?”
没有证据,就连官兵也不能随意拿人。
西丘的识字签早就通通丢入火盆,这些官兵生了狗鼻子吗,怎么会这么快就闻着味道来了?
“官兵拿人要什么证据,滚开,否则连你一起拿下!”
那天,申嚜一把推开刘盈,天光从云层漏下,透出血似的霞彩。
刘盈记不清自己是怎么看着官兵捉走老人的,她浑身仿佛在极寒之地浸着,行尸走肉似任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