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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声鼎沸,赫然间压下刘盈的应声。
——这是顾倩兮?
刘盈心下一颤,忙抬眼看去,但见这女子身量纤秀,增一分多,减一分少。虽笼着凤凰面,那胡头下,一双晶瞳宛如秋光剪水,露出的一角肌肤,洁如凝脂滑腻。当真俏似三春桃,素比九月菊。
这还是戴了胡头,若是取下那胡头,该是何等倾城之姿。恐怕比之当日在宁王府上看见的相爷之女——容笑笑,更添几分明艳。
刘盈一时感怀良多,禁不住再多看两眼,又觉隐约面熟,却想不起何时见过。
胡荼,便是被自己推到了她的身边吗?
她忽地想起了胡荼,又想起了如今还身陷囹圄的申老夫子,只觉心下一痛,苍茫如此间落叶飘零,说不尽的悲与痛。
她匆忙垂下眼睑,脚步禁不住倒退几步。
宁王发觉她退缩的心理,站在那儿,低声冷道:“这么就怕了?”
“我……”
“没什么我不我,本王命你赢她。”顿了顿,他狂妄道,“你不必惧什么,有本王在这儿,没人敢为难申嚜那老头儿。”果不愧是心计深沉的十九王爷,只一眼就看出刘盈顾忌的到底是什么。
轻描淡写一句,彻底绝了刘盈的后虑。
此时,顾倩兮人如青莲,宛然在人前,软声轻笑:“我见姑娘手中拿着那张莲花笺,出题是——梨花。小女不才,提的句是——枝低疑雪压,揉碎春颜色。姑娘可以先也就着梨花,提一句。”
她就是那个提句的主儿?
不仅是刘盈抬头看她,就连宁王,都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
这句委实精彩,刘盈擅评诗,却实在没提过几句诗。她嘴里有些发苦,口中下意识吟道:“微雨湔寒枝,墀雪盈春浓。”话音一落,就见诸墨客咀嚼两遍,忽地,所有人对视一眼,纷纷哄笑出声。
“小姑娘,你说什么什么?墀雪?傻了吧。梨花开的时候,窗上怎么会堆着雪?”
“违了时令,不合,不合!”
“还是回家学了声律启蒙再来吧,还想和咱们顾小姐比诗文,你当你是谁?”嘲讽的声音,此起彼伏,似一根根尖锐寒针,扎着刘盈心口,隐约刺痛。春明景和,莫是就不会有墀上清明雪?
曾记得,小狮子的窗前,栽着几株梨树。
那日,下了一场小雨,那些雪白就纷纷顺着风,铺满窗前,宛如一场初雪。
小狮子推窗,在那儿融融一笑,那一瞬,真似有春色满园。
她撑着漏雨的骨伞,狼狈站在雨中,全身湿淋淋的一片,有些气急败坏地看着把她叫到府中的小懒狮。
刚想出口斥骂,就听他随口吟出了,“微雨湔寒枝,墀雪盈春浓”这个句儿。
最是无忧少年事,点点滴滴念至今。
原来,只是想想,都会心痛。
乍听到这句,顾倩兮含笑的烟眸陡然间掠过一抹尖锐,宛如被尖针狠狠扎了扎,有些惊疑地看着眼前素衣少女,面上也就隐下了那丝嫉恨。
半晌,顾倩兮才勉强笑道:“姑娘好俊的文辞,寒枝上落下梨花瓣,堆在窗前的景色,确是述不尽的春色。”
这句儿,她听过。
不过精明如顾倩兮,自然不会说出在哪儿听过这样的句儿。
刘盈一双清眸,静静睇着她。
顾倩兮于是续笑道:“散句儿难断高低。这么着吧,一炷香的时间内,小女与姑娘信笔驰疆,以月、夜、情为题,谁写的诗句又多又好,就算谁胜,姑娘觉得如何?”
“喏。”
刘盈神色疏淡,随口应了。
火光耀着她沉沉乌瞳,那是双漆黑安静的眼眸,如今一耀,便多了几分琉璃剔透的神采。对她而言,怎么比,还不是这位天封城天之娇女一句话的事儿。她原是个平心静气的人,如今被推出来,全非本意,自然也就无谓。
可这神色,却热闹了天封百姓,一个个鼓噪着,对刘盈的怨念陡地就沸腾起来。
诸人情绪激昂移来了两张桌,取来了纸张与笔墨。
净坛上,炉香刚刚亮起了一点莹莹红光,立有青烟袅袅。
斗诗,就这么起了。
刘盈抬头,但见顾倩兮身边围了层层叠叠的人影,看不真切。
自己身边,仅有个宁王。她冁然一笑,不急不缓,抖开雪白的宣纸,也不指望宁王能降尊纡贵,亲手为自己磨墨,纤白的手掌,握着松烟添水细磨。
墨汁,溅在手背。
那一星儿浓墨色,便似深秋时节的墨菊,抽枝展叶,说不出的孤冷。
顾倩兮都写出了三、五张诗笺,她才堪堪磨好了墨汁。
此时鼎沸人声,都不是为她鼓舞。赞美浮华,只属于对岸那天心月华似的女子。她像一只失途的孤雁,孤零零地蜷缩在百鸟中。
宁王冷眼旁观,负手看她,只觉这女子笑的模样太过灿烂,刺了眼。
不知怎的,他忽地就想起了自己儿时,也是这般“万人雀跃,唯不因我”的情形。
那时所有人的眼睛只盯着皇兄,纵是他比皇兄好上千倍万倍,也没人会看他一眼,全是因他没有盛宠的母妃,更没有掌中宫的母后。
皇族历来不缺皇子,更不缺才华出众的皇子。
他见过太多孤零的皇子,正是因为锋芒毕露,一个个被不动声色地铲去。
所以早在很小的时候,他就学会了沉默。
当他离了皇宫,在外建府时,仍有一双双眼睛盯着他,唯恐他造成威胁。
于是,他只能咬碎牙,吞入肚腹,狠狠忍着。
他对自己原本就狠,耐得住寂寞,经得起侮辱,将一身光华抹成鸦色。
当千万人围绕着诸位皇兄谄词媚语,他孤零一人,与此时刘盈何等相似。
想到这儿,宁王看着刘盈的那份刺眼,忽地化作了缠绵绕骨的怜惜。
他心中一动,想握住她的手。可微笑着伸出手,却忽地凝住了,宛如被浓浓严冰封住了所有的气息,他只觉心中最柔软的一角,似被人狠狠一扯,生生撕裂似的痛楚。
无声无息,痛彻骨髓。
此时,是我付卿三千真心,卿负我酷暑寒冰!
也未必是他真个欢喜刘盈,只偶有所感,心有戚戚。
如果刘盈是那些寻常温顺的女子,此时媚骨迎他,或者是任他随意一番怜爱。也许吃到嘴里,一转眼,他也就把曾经的心动,忘了个一干二净。
可刘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她根本记不起身边还有一个在皇族排行十九的王爷。
她只记得小狮子。
——那个清冷的少年或笑或怒,或喜或嗔。
——那个阴鸷的少年伴她十年,为她奔走三年。
曾经那么近,如今这么远。
那些撕裂似的往事,凄冷如雪,相思缠绵骨髓。他对她那么好,她却从来视若无睹。他为她付尽真心,她却弃之如履。
那少年终于厌了,倦了。
他当日说出的话,犹在耳畔,一遍遍,不停响起。他当日神色,清冷如雪,似用世间最雪亮的刀刃,剖开了天光,绽出的光刺得人眼中饱胀发酸。
——我已经冷了,静了,看清了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从此往后,你的事,我再不会多管。
——你我之间,一如此匕,今日既断,永绝天涯。
匕首赫然断成了两截。
每一截,都闪着凌厉的光辉。
从那以后,他再不愿见她。
每每见她,他面上都似拢上一层寒冰,即便看着她,目光也似冰刃一般,不带分毫的感情。
——不是所有人都与夫子一样闲。
——没事的话,夫子休要找我。
从何时起,他们之间,竟成了咫尺天涯的距离,远得让她心惊胆战。
思绪源源,宣上的句子也就越发缠绵苦痛。
只见素白宣纸上,绽出的墨迹,赫然写道——
“残月经霜临晚秋,清笺寄语倚秦楼。敛眸只道君千里,落寞无眠浅噎酬……”
宁王只觉一泼冰水似迎头浇下。
怒火,陡然间燃至心间。
他猛地一把捏着刘盈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揉碎她的腕骨。
“小刘夫子的闺怨,字里行间都掩不住。这词意境孤冷缠绵,在胡家*的面前填了也罢。如今在本王跟前,谈什么叫‘君千里’、什么又叫‘浅噎酬’?本王何时亏过你?”一句更比一句凛冽,似从牙缝中迸出的冰珠碎玉,冷得让人压根发涩。
这姑娘原沉浸在自己的悲思中,忽地手腕一痛,额角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这句话,终于震醒了她。
她低头,看见自己填出的句子,面色赫然一白,“我……”连她自己都没想过,怎么会填出这样的句子。
她急急想要解释,宁王一把挥开她,目光中淬着尖锐的倒刺,凛然呵骂:“*民!”
刘盈目光陡地沉了下来。
她抿了抿唇,想要说什么,终是安安静静看了宁王一眼,一言不发。那纤白的手指,捏着狼毫小笔,几似要捏碎笔杆。
经此变故,她想也不想,提笔就写。
宣上,墨迹如繁花绽放。
横竖勾撇,惊若游龙。
那孤冷的女影,在夜间喧嚣繁华中,似万花丛中被人遗弃的一柄小剑。
纵是远谈不上什么亮丽华美,但小剑毕竟是小剑,棱角之中,似乎每一寸都赫然绽出凛冽的寒气,冷得让人不能直视,不敢亲近。
她骨中本就透着这份孤冷寂寞,纵是再灿亮的火把,也暖不了她心。
那边,顾倩兮又填了几手出来,有诗,有词,有长,有短,文采斐然,字字珠玉。
一个身量稍弱的小侍童,兴奋地叽叽喳喳起来,“二少,您瞧您瞧。顾小姐都做了十数张了,那刘盈才写了两张,嘿嘿,这会儿,那家伙输定了。”
被唤做“二少”那个少年看着顾倩兮的方向,缓声道,“早与你说不要去,你原是天心明月,何苦与痴人争一分高下。”
语毕,他转身就走。
小侍童在后面追着,一叠声喊,“嗳,少爷少爷,这好戏还没瞧完呢,这么早回去做甚?依小的看,天封明日有许多热闹瞧了!”声音越来越远,一晃儿,被噪杂人声盖住了,转瞬就消湮不复。
刘盈似听见什么,猛地抬头。
夜幕沉沉,除了火焰犹自盛大,却什么也不剩。
第十一章
那侍童说,天封明日有许多热闹瞧了!
他猜得不错,明日天封,确是有许许多多的热闹。
一大清早,就听着有人在叫卖墨宝字画。琳琅满目的字画摊,大街小巷挂得个通彻。远远望去,宛如初春时间将融未融的片片薄雪,从骨血中融入了那分白,其表其面,捎出了几许空灵薄艳。
有喝茶的几个文人,慢悠悠地议论着。
“听说小刘姑娘唯一那首《鹧鸪天》,卖到了三钱银子的价了,值那么多钱吗?”
“你懂啥,那曲儿情真意切,哀肠入骨,我看至少能涨到五钱银子。教坊里买去,找人谱了曲儿,谁一旦唱了出来,可不就是钱滚钱的利。”
“顾小姐的墨宝涨到十钱银子了……”
“小刘姑娘的句子好是好,就是那字,龙飞凤舞的,看不清呀……”
声音越来越兴奋,鱼微两手抱着一纸袋玫瑰糕,吃惊得连嘴都何不拢了,“这位大哥,等等!等等!您刚才说,小刘姑娘的词,至少值五钱银子。您没说错吧,败军之将,也能有这价儿?”
不思议呀不思议。
小侍童狠狠揉了揉眼睛,看着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