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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长亭悠悠回想起韩觇初次来找他时的情形。
「家中小妹久仰真君盛名,朝夕思慕,辗转反侧。而今,小妹出嫁在即。在下斗胆,特请道长於三日後子夜,往西城门外观礼,以慰小妹往昔一片痴恋之心。」
只因为妹妹的心愿,他甘冒性命之危飘然而来,穿著道袍,戴著莲冠,眉目低敛,神色恭谨。鬼气森森里,提及「小妹」二字才见得他嘴角微抿,莞尔一笑。
傅长亭记起西城门下那个一身红妆的新嫁娘,花轿当前,她旋身看他,大红色的盖头微微撩开一角,露出一朵嫣红的笑。
他犹记得,那时,韩觇牵著她的手,低头对她说话,双眼半弯,薄唇轻抿,说不尽的亲昵,道不尽的和睦。
「他还总说要赶我们走。唉……这些话,他说完就会忘。」俯下身,对著屋外的小水坑再把那!亮的门牙照一照,杏仁满意地回到账台前,拎起茶壶,往傅长亭的杯中续上茶水,「其实他舍不得。就像舍不得雨姑娘出嫁一样。不过,那也是没有办法。」
傅长亭听他话中另有渊源,想要开口问为什麽。兔子精摸了摸鼻子,把话题扯到了别的地方:「我和山楂都是主人救的。我不小心中了猎人的陷阱。他……在酒楼厨房里偷吃,被逮个正著……都是主人救了我们。」
「他要是真的不在乎,就不会在这儿了。」山楂凑过来道。
两只妖怪都睁大眼殷切地看著傅长亭,圆圆的眼睛里亮晶晶的,满是期冀。傅长亭忽然间觉得自己无法直面他们,回首又往内室方向望一眼,那里头依然毫无动静,一片死寂:「他……」
「他就那样,你别放在心上。」妖怪说道。许是察觉了他的尴尬,两只妖怪分别摸摸门牙和自己的头顶,一左一右,按著傅长亭整理的方法在货架前忙碌开,「道长,终南山什麽样?一年四季都是雪?」
「那儿的素斋好吃吗?」
「主人说,在山顶能看到日出。」
离开时,兔子和狸猫双双把他送到了门外,他们互望一眼,又背过身小心地看了看拿到纹丝不动的门帘,傅长亭疑惑的神情下,杏仁笑得勉强,伸手拉了拉他的袖子:「嘿嘿,道长,我送你。」
「雨姑娘走了。我和山楂……也不好说。别看主人看都不看店里的东西,可他比我们还宝贝那些。那都是他一件件亲手收下的。」紧紧攥著道者的衣袖,杏仁在窄巷里走著,街道两边挤挤挨挨开著同样狭小的铺子,卖旧首饰的、收旧书的、古老的裁缝铺……兔子一路絮絮叨叨的,「除了这些,他就没别的了。」
傅长亭听得迷糊。巷口近在眼前,出了巷子就是曲江城纵贯南北的长街。落日余晖之下,残阳如血,从城外吹来的风里隐隐带著狼烟的味道。一直畏怯著道者的小妖怪忽然昂起头,拦在了傅长亭身前。努力克制著心中的恐惧,杏仁直视著傅长亭的眼睛,认真说道:「主人是好人,真的。」
傅长亭讶异於他眸中的坚持:「为什麽提这个?」
「我……」兔子一惊,慌张地侧跨一步,顺著墙根跳出好远:「我也不知道。」
「哎哟,糟了……」懊恼地拍了拍脑袋,杏仁不敢久留,撒腿就往回跑,跑到中途,他却又折回,不死心地冲著道者定定说道:「道长,主人他真的什麽都没了。」
从杂货铺到客栈的路傅长亭每天要走两遍,去时日出,归时日落,不知不觉,把路边的景物记得熟稔。或天明,或黄昏,傅长亭会绕路去霖湖边看看。湖边景色很美,却鲜少看到城中人靠近。
「这湖不干净,年年都有人掉进去,连尸首都找不见。」一位过路的路人压低嗓音偷偷告诉道者,「都说是水鬼找替身。」
眼角处红影一闪,湖边垂柳之中,绝丽妩媚的鲤鱼精正暧昧地冲他眨眼。傅长亭视而不见,径自走到石亭下,望著微波起伏的湖水出神。而後,从地上捡起一枝被折断的柳条抛进湖里。
波涛滚滚,转瞬之间,柳条就消失不见。
又独自站了一会儿,傅长亭方才收回目光。眼角处,柳树上的女妖仍在招摇地对他笑著。道者面无表情,扭头拂袖而去。
归途中,傅长亭又看到了那个失去孩子的女子。女子衣衫褴褛,一动不动地坐在街旁,偶尔猛然惊起,一把拽住路人的衣摆:「孩子,我的孩子。」
痛哭、呐喊。而後在路人的怒骂声里,再度眼神涣散,慢腾腾地坐回原处,手中紧紧抓著一只破旧的拨浪鼓。
傅长亭走到她跟前。
许久,才见她木然地抬起脸来:「你抢走了我的孩子。」
道者蹲下身,面对面,逼视著她不停躲闪的眼:「你的孩子叫什麽?」
「文、从文。」
「多大了?」
「五岁。」
「生辰是几时?」
「五月初六巳时。」
「巳时二刻?」
「嗯。」
一问一答,他问得低缓,女子睁著眼,怔怔望进他深不可测的眼眸里,逐渐地,攥著拨浪鼓的手放松了。
傅长亭双目平视,牢牢锁住她的眼,小心翼翼地伸过手,从她手中将拨浪鼓抽出:「这是从文的?」
「嗯。」
「他喜欢这个?」
「天天带在身边,都不肯放下。」
指尖在满是尘土的鼓面上寥寥点画两笔,而後再以两指指腹慢慢抚过。傅长亭脸色一冷,抬起手,借著夕阳的余晖细细观察,指尖上分明沾著几滴小小的水珠。万物有灵,魂魄可以栖息於物,死物之上同样留有原主的气息。循著这气息可以知道那孩子如今的下落:「带走从文的风刮向哪儿?」
「是……北边。」
北边,水气丰盈的地方……
轻柔地把拨浪鼓又送回她手里,傅长亭别开眼,直起身,继续他的归程。
客栈早早打烊了。
「兵荒马乱的年头,谁还有心到处乱走?听说,鲁靖王的军队又打去钰城了。唉……迦南王刚攻下了澄州,琅琊王的大军也快开到洞庭。打仗也就罢了,怎麽打著打著,连人都会不见?道长你听说了吗,外头又有人家丢孩子了。这回是娘俩一起不见的,还有两个没出阁的姑娘。唉……这提心吊胆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哟?」老掌柜念念叨叨地从厨房里跑出来,手中端著特意为他留的饭菜。
托了秦兰溪的福,爱说爱笑的王侯到哪儿都招人喜欢,连带著赫连锋和傅长亭也沾了光。看他近来晚归,老掌柜总会提前为他留一份素斋,搁在蒸笼里,保证他回来时,立刻就能热腾腾地端上桌。
「忙活是好事,可也别饿坏肚子。出家人游走四方,更要当心身体。缺医少药的,万一有个头疼脑热可就有得受了。」听见店堂里的声响,女掌柜也跟著从後厨里出来,忧心忡忡地叮咛。
「劳二老挂念。」傅长亭一揖到底郑重谢过。
两位老人赶忙摆手,连道受不起。笑呵呵地,又赶紧奔回厨房,说要给道者再加一个菜。
傅长亭心中不经意跳出一个古怪的念头。下一次,想把杂货铺里那只鬼也带来尝尝女掌柜煮的素斋,让他坐在二老身边,听听两位老人家的唠叨,看看他们脸上慈霭的笑容。不为别的,单只为这一份关怀。
不过,那只鬼一定不会答应。傅长亭笃定。
後院里的海棠花开得繁盛,明明早已过了花期,层层叠叠的大朵花朵却还源源不断地从绿叶丛里绽出,满满一树嫣粉快要将整个枝头淹没。
傅长亭抬头看了看树上的花,而後将目光转上院中央的赫连锋。赫连锋正慢条斯理地擦拭著他的长刀,脚下横七竖八躺著几具尸体。
「鲁靖王?」傅长亭开口问道。
赫连锋点头:「警告我们,要我们赶紧离开。」
毫不意外行踪会被发现,来到曲江城已有半月,倘或鲁靖王再无动作,反而是件奇事。这也刚好证明,曲江城里确实有鲁靖王不愿意让他们知道的事。
道者随意地往地上扫了一眼,穿著夜行衣的刺客,一律以黑巾覆面,只有一双带著凶光的眼兀自圆睁著,里头有还未散去的杀气。只是寻常杀手,而不是妖异:「王爷呢?」
「还在睡,别吵醒他。」赫连锋的声调一贯低沈。手腕轻轻翻转,被擦拭得雪亮的细长刀身蓦地一道银光闪过,清晰地映照出他幽黑深邃的眼瞳,「明天一早我会带他回琅琊。」
前方战事胶著,鲁靖王如今一心要取钰城,琅琊军一旦过了洞庭,双方势必会在锦州境内有一场恶战。若胜则得偿所愿问鼎天下,若败则前後两代数载心血付诸东流,大战当前,身为主帅的秦兰溪与赫连锋必要亲临前线。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一件要事亟待解决……
「你的事调查得如何?」抛开手中擦拭血迹的布条,赫连锋转身看向傅长亭,「自今年开春起,鲁军一路南下鲁军所经之战,皆战无不胜。且都胜得诡异。」
世人言之凿凿,每到鲁军山穷水尽之时,战场上总有阴云蔽日,刹那间风沙狂卷暗无天日。一片混沌里,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麽,只听闻声声凄厉的痛呼,惨叫声撕心裂肺。黑雾过处,尸横遍野,人畜俱亡。
也是从那时起,人口遗失之说盛嚣尘上。
跨前两步,傅长亭恭肃回道:「十之八九。」
闻言,赫连锋皱眉:「果真是血阵?」
「摄其心,锁其魂,逼其怒,取其怨。以怨为器,可夺众生。」海棠花的花瓣沾上了道者的鞋尖,道者的视线随之落下,看著地上被花瓣覆盖的血渍。
那蔽日的黑雾便是怨恨。「怨」之一字在於心,心不平,则怨气横生。
赫连锋忍不住双眉紧锁:「你说,鲁靖王与天机子以血阵聚集怨气,而後用以杀人?」
傅长亭摇头:「是以血阵养怨气。」单靠聚集,凝聚不成那麽强烈的气息。
「如何养?」话一出口,赫连锋的表情瞬间凝固,「那些失踪的人……」
道者眉宇间冰雪飞霜,不见半点动摇:「以杀生怨,又以怨生杀。」
赫连锋眼中隐隐透著一丝复杂:「世间果然有如此邪恶之法?」
夏风清凉,落英缤纷,纷纷扬扬的花雨在道者眼前飘下,在他脸上投出几许阴影:「终南禁术。」
依终南律,偷习禁术者以欺师灭祖论,杀无赦。若有逃逸者,无论天涯海角,必万里缉拿,除之後快。
赫连锋长吁一口气,「呛啷──」一声,将长刀归鞘:「破阵需要多久?」
「短则半月,长则数年。」
「这麽久?」
「有些事,贫道需再做确定。」直爽坦诚的道者第一次语带迟疑。
「什麽事?」
「同党。」
血阵所在之处理应怨气冲天,而曲江城内却只有似有若无的一股淡淡死气。这些天,更是连死气都不再有。显然是有心人在设法遮掩。以鲁军的战报看,血阵内的祭品已然十分可观,如此庞大的阵势与强烈的怨气,更需要有人在近处时时看顾,以免万一。而那个人……是同党无疑。
双目微闭,赫连锋抱著长刀沈思:「我给你十天。」
傅长亭垂首:「是。」
地上的血腥气久久不散,赫连锋从衣襟中取出一只小瓶,拉开瓶口,小心地在尸身上撒了些许粉末。一阵青烟升起,黑色的夜行衣瞬间消融,尸体迅速蜷缩下陷,不过眨眼功夫,地上只留下巴掌大的一滩白色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