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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丹微微笑,隔一会儿才问:“你自什么地方回来?”
“美国麻省,我去升学已有一年,一回来,便去国际学校找你,他们说你预科已经毕业,没有你的新地址。”
守丹一直微笑。
雨下得急了,守丹的小腿被溅湿,老王一直持伞站在她身后。
于新生到这个时候才问:“生活好吗?”
“托福,还不错。”
他把手插在裤袋里,笑着说:“守丹,你比什么时候都漂亮。”
“谢谢你。”守丹看着足尖。
他们两人又僵立一会儿,终于于新生说:“我要走了,爸妈在等我。”
他又奔回对面马路去,在那边,向守丹挥挥手,消失在人群中。
守丹却一直站着不动,像是隔了很久,只听见司机轻轻说:“太太该上车了。”
守丹这才上车去,脱下濡湿的鞋子。
她发觉水拨的声音特别响,划过来划过去,忙碌不堪。
于新生并没有把电话地址告诉她,不知恁地,她也无暇提及自己的新动向。
这次邂逅就这样愉快地结束。
守丹的心轻轻牵动,新生真的长进了,看上去一表人才,穿粗布衣裤,也那么好看。
车子驶到家门前停下,有一个人迎上来,她吃了一惊,侯书苓怎么会上门来?
他站在门口等她,西装肩膀上有斑斑雨渍,脸容仍然憔悴,却添股特别气质,他自己开跑车来,身边不见罗伦斯洛。
守丹连忙下车迎上去,紧张地问:“有什么要紧事?”
他看着她笑,“全没有事。”
“啊?”守丹却更紧张了。
他微笑,“我来看看你。”
守丹说:“请进来坐。”
“我有事,要赶回公司去。”
她只得陪他在门口站着。
侯书苓忽然说:“守丹,你长大了。”
守丹不知如何反应,只是笑。
“改天,”他说,“改天再来。”
他钻进跑车,开动引擎,咆吼数声,一下子去远了。
守丹回到客厅,在花香中一直坐到黄昏,雨停了,才站起来,其间,只有女佣蹑足替她添过两次热茶。
罗伦斯洛讶异地问她:“侯书苓来过?”
“他同你说的吧?”
“是,他说他来过,见你无聊,叫我替你找大学。”
“谢谢,我不是读书材料。”
“出去溜溜也是好的,有利无弊。”
“他还说了些什么?”
“就那么多。”
“我还以为老先生不行了。”
“没想到侯书苓会来看你。”
守丹忍不住笑了,“别忘记我同他有特殊关系。”
罗伦斯挺惋惜,“守丹,你不懂把握机会。”
守丹笑得前仰后合,过一会儿才说:“阿洛,这里没你的事了。”
她回到书房去写信。
“心扉,尽管那么多人为我着急,我却没有为自己担心,不懂得盘算,是我们母女的致命伤,待人老珠黃,怕要叫苦连天,人的运气在这个阶段是看不清楚的,父亲在生之时,谁会想到母亲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写完之后,守丹松一口气,她把信纸折好,收入信封,贴上邮票,寄出去中央邮箱一○○号。
第二天,守丹一早出发到工业区去。
老王好心地叮嘱:“太太,走好,这边的路多货车。”
守丹找到那间工业大厦,乘电梯到十四楼,看见宇宙制衣的招牌,推开玻璃门说:“我找张琦琦女士。”
立刻有人替她去报讯。
过一会儿,浓眉大眼打扮时髦的张琦琦走出来,看到梁守丹,倒是一呆,经过郑重考虑,她才笑说:“哟,是什么风把你吹来。”
守丹朝她点点头。
“进来坐,地方浅窄,请多多包涵。”一边唤人斟茶,又说,“我有客,别接电话进来。”
看得出她打理的是一爿中小型厂,即使有人出本,她也下了不少心血,守丹倒开始尊敬她。
“乱得一塌糊涂,”张琦琦推开办公桌上堆积如山的样版,然后全神贯注地问:“有何贵干?”
守丹只是笑。
“我路过。”
张琦琦怎么会相信,“忙起来这里一天工作十八小时。”
“那多好。”守丹是真心的。
“粱小姐,”张琦琦苦笑,“连续几个星期睡眠不足,意志力立刻崩溃,腰酸背痛、皮肤粗糙、胃口全失,也就是非人生活。”
“可是,”守丹说,“到底被你做出成绩来,多开心。”
张琦琦不由得重新估计守丹,笑了,“有什么事,说吧,我不是外人。”
守丹答:“我见有空便来看看你。”
张琦琦不语,走到传真机前看有什么讯息,半晌转过头来说:“这爿厂要扩充了,由侯家注资。”
守丹抬起眉毛。
张琦琦的声音很温和,“你虽年轻,人却聪明,是个明白人,侯书苓的意思是,叫我不要讲得太多。”
守丹马上知道,这次她是白来了,不会打探到什么。
“那日我真失礼,一定给你一个坏印象,”张琦琦解释,“我是急疯了,只怕侯家忘却我这个人,便跑上去见老太爷理论……没想到他们仍对我那样好。”
守丹留神观察她的表情。
张琦琦终于说:“书苓是个难得的君子。”
她很明显得到了极大的好处。
果然,张琦琦跟着坦白地说:“他们给我的,超过我所想所求。”
于是她的嘴闭得紧紧,人也温文起来,对待梁守丹,也换了一副嘴脸,换句话说,侯家再一次收买了她。
守丹识趣地站起来,“我只是路过。”
张琦琦送她到门口。
两位侯太太互相道别。
那敢情好,他的前头人,他的情人,个个赞不绝口,有口皆碑,都说,书苓是个君子。
“心扉,什么叫做君子?不拖不欠,不借不赊,是否君子;又手头阔绰,一掷千金,是否君子;还有,人不知而不愠,是不是君子;抑或隐恶扬善,方算君子?我不明白,不过在我心目中,侯书苓也确是个好人,他对我们母女,始终有礼。”
守丹去探望张琦琦的事,罗伦斯很快又知道了。
守丹取笑他,“你这个包打听,通天晓,成日做侯书苓耳目到底闷不闷。”
罗伦斯轻轻说:“侯书苓还不晓得这件事呢,你不该去找张琦琦。”
“侯书苓早就知道了。”
罗伦斯一怔。
“他早有防备,否则的话,不会重金收买张女士的嘴。”守丹停一停,“他知道我有一日会去找张琦琦。”
罗伦斯叹口气,“你们俩都是聪明人。”
“你真的那么想?但是,阿洛,人生在世,小聪明只会令我们痛苦,只有大智慧方能解脱我们。”
“这是什么话!”
“阿洛,我寻找的答案,你了如指掌。”
罗伦斯的面色大变,“守丹,我不知你打的是什么哑谜。”
轮到守丹叹息,“阿洛,我很高兴你忠于老板。”
罗伦斯苦笑,“我还以为你会骂我似一条狗。”
“阿洛,狗同狗相骂之际,不知会不会说:‘你卑鄙得如一个人’。”
“守丹,你的思潮是越来越难追了。”
“罗伦斯,我已经长大了。”
真的,罗伦斯洛心惊,他疏忽了这一点,这只洋娃娃已经拥有灵魂。
罗伦斯忽然对她说出心事,“我计划在一两年后退休,做些小生意,侯家已答允支持我。”
侯家一向慷慨。
守丹却说:“我不会让你离开我们。”
这是罗伦斯洛所听过最好的赞美词。
隔半晌他笑笑说:“还早着呢,首先,要替你找间大学。”
“心扉,很明显,侯书苓的秘密是一个公开的秘密,瞒我容易是因为我年纪小,同外头的世界完全没有联系,但是我有第六感,我很快会知道那是什么。”
“守丹,你不知道的,又不会伤害你,为何苦苦揭秘,糊涂一点也许更加有益。”
“心扉,侯家要助我升学,真奇怪,每一任侯太太都被支使得远远,衣食不忧,且不愁无聊,她们均有事业,而我,因为年纪小的缘故,只适合做学生。”
“守丹,不要放弃升学机会,只有学问可使你脱胎换骨。”
罗伦斯洛啧啧颇有烦言。
“你的成绩甚差,守丹,进不了好学校。”
守丹笑笑,“叫侯家捐一座图书馆不就行了。”
罗伦斯瞪她一眼,“凭你的分数恐怕要捐赠整个系。”
“阿洛你就是喜欢侮辱我。”
“我不会说谎。”
“是。”守丹感喟,“凭着老实,你一两年后即可安然退休,做小富翁去了,还有,别人的皇帝新衣是假的,你那皇帝新衣,却是真的。”
罗伦斯洛真正讶异,“守丹,小心运用你那过人的聪明。”
再过两日,守丹摸上摩罗街去。
司机替她开车门,“太太,走好。”
守丹忽然转头对他说:“老王,我不是太婆婆,你毋须用这种口吻对我讲话。”
老王涨红了脸。
“还有,不得告诉阿洛我来过这里。”
老王暗叫一声尴尬,在侯家当差二十余年,倒叫这少女教训一顿。
守丹走上石级,轻轻经过那一列榕树,来到荣宁古玩店。
那老板是个精灵的生意人,自然认得这是侯书苓的现任妻子,急急迎上来招呼。
“侯太太想看些什么?”
守丹反问:“你现有些什么?”
老板毕恭毕敬:“侯太太请到这边看。”
守丹只得过去敷衍两句。
老板打开彩色照片簿,“侯太太看中了我马上叫人取出来。”
“说来听听。”
“是是是,这是只元朝青花缠枝牡丹纹梅瓶,因有盖,珍贵无比;这是明朝永乐青花缠枝花卉双耳扁壶;这是清朝雍正黄地珊瑚红彩龙纹碗,内外都是黄地,只有皇帝,皇后,皇太后三人可以使用;这是乾隆孔雀绿釉撇口瓶,色彩真正美艳;这是雍正粉彩牡丹纹菊瓣盘,先在景德镇烧好白胎,然后交御用大画家画上图案,工笔造诣,非一般工匠可以比拟;这呢,这是乾隆黄地青花一把莲纹盘,民间若用黄色,等于犯下大罪……”
守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醉翁之意不在酒,守丹最想看见的,是金发女郎沁菲亚。
老板住了口,“侯太太,抑或,你想看看古董表?”
守丹见他花掉不少唇舌,不好意思,顺手一指,“你把这个送到侯先生办公室去吧。”
老板一看,“呵,这是只永乐青花莲纹折沿洗,好眼光好眼光。”
守丹笑一笑,“请问,沁菲亚有没有来过?”
老板一怔,不知如何作答,两位都是得罪不得的大客,可是走运就是走运,说到曹操,曹操即到,那金发女郎就在此时推门而进。
老板笑说:“她来了。”
他才不怕两位侯太太在古董店里大打出手,打烂了什么,统统加一倍价送到侯先生处收款。
守丹站起来笑,“沁菲亚,瞧我运气多好,这下子不怕买进假货了。”
沁菲亚当然认得是梁守丹,连忙说:“你看中了什么,别轻易相信老板。”
老板抹一把汗,“两位太太真会说笑。”
沁菲亚说:“老板,我们想喝一杯好茶。”
“请到内厅里坐。”
那是个好地方,原本简陋的天井装修成露天茶座,棚架上牵牵绊绊垂着紫藤,黄莺儿在笼中唱曲子,她们俩捧着香茗闲聊。
沁菲亚说:“我明天就要走了,隔半年再来。”
守丹颔首。
沁菲亚目光落在守丹手上,吓一跳,“他们把绿宝石戒指也给了你!”非常不置信的样子。
守丹只是微笑。
沁菲亚低声说:“莫非你改变了侯书苓。”
守丹不出声,低头喝茶。
“怪不得他们感激你。”
守丹抬起眼来。
“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