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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俩到底有没有见过面?”
“啊,对了,于伯母送什么给我们?”守丹顾左右言他。
新生把一对银相架交在她手中。
刚才一瞥间,新生已经注意到心扉的信上贴着美利坚合众国的邮票,这是一封本地信。心扉,难道也住在这个国家?
他没有问。
守丹几乎每隔一个晚上就要写信,有时只是短短数行字,有时有大半张纸,有时厚厚一叠,本本小册子,都写到中央邮箱一○○号。
订婚后,守丹并没有停止写信。
一个下午,新生趁有空档,驾车到市中心总邮政局,作了几项询问。
“有无邮箱出租服务?”
“有。”立刻有人递上章程。
“我对一○○这个号码有特别爱好,我想租第一○○号。”
服务生查了一查,抬头笑道:“一○○号邮箱属于爱默生保险公司,已经租出超过十年。”
啊,于新生心中有数。
“我指的是中央邮箱一○○号。”
服务生肯定地答:“一点都不错,这位先生,或许你愿意挑别的号码?”
于新生微笑,“我得回去再想想哪个号码适合我。”
他离开邮政局。
中央邮箱一○○号只能寄到爱默生保险公司,心扉女士在一间保险公司任职?
那间保险公司在城西,新生前去找人。
他托词一位阿姨告诉过他在此任职,阿姨是华人,中年,他此刻欲会晤她。
接待处人员很乐意帮助他,半晌,有一位年轻华裔小姐走出来,笑问:“我可以为你做什么?本公司的中国人我都认得。”
于新生根本没见过心扉,只得照想象形容一遍。
那位陈小姐问:“你肯定她是中年人?”
这一点应该没有疑问,能够独当一面主持一个信箱,且又那么些年了,起码有三十余岁了吧,于新生点点头。
陈小姐说:“我可以告诉你,本公司没有这个人,这里只得四个中国人,两位是先生,另外一位小姐,同我差不多年纪,大学刚毕业,姓欧阳。”
新生并没有太大的意外,他早有心理准备,知道爱默生保险公司没有这个人。
那陈小姐却以为他失望了,歉意地说:“我想你那位阿姨给了你错误资料。”
于新生欠欠身,“谢谢你帮忙。”
在归家途中,他同自己说:“于新生,为什么一定要找出心扉?为什么不能干脆接受她是粱守丹的笔友?”
他先到守丹家。
公寓门虚掩着,于新生轻轻推门进去,守丹不在,大概是下楼买冰淇淋去了。
新生看到写字台上摊着纸笔,一封信刚开头,第一行写着亲爱的心扉五个字。
这又是给心扉的信。
信封已经写妥,中央邮箱一○○号。
这些信最终由谁接收?
会不会都堆在邮政局“无法投递”的箱子里?
正在踌躇,守丹回来了,一边拿着冰淇淋舔食。
看见新生,她很愉快地说:“你来了,飞机票订好没有,我们几时回去度假?”
新生心不在焉地答:“下星期。”
“你在看什么?”守丹走近他。
新生反问:“你又在写信了?”
守丹点点头。
新生说:“事无巨细,你都向心扉报告,由此可知,你的一切,她都知道。”
“说得不错。”
“她每封信都回你?”
“不一定,有时回,有时不回,她是个大忙人。”
“这些年来,回信也不少吧?”
守丹放下冰淇淋,走进卧室,半响出来,手上拿着厚厚一叠信,她朝新生扬一扬,“这些只是一小部分。”
“她一定给你很多忠告。”新生不动声色。
守丹笑,“有时很中听,有时非常逆耳,不过都是肺腑之言,难能可贵。”
新生耳边有一个小小声音:于新生,别追究了,别再追究了。隔半晌,他说:“这个时候回去,得忍受大热天气,你怕不怕?”
守丹答:“我早习惯了所有天气以及人情的冷暖。”
新生仍然听见那个小小声音:别再研究这些无关重要的事了,但是另一个比较雄壮的声音却对他说:于新生,难道你不想了解她多一点?
他不知道这两个声音从何而来,只知它们斗争得极之厉害,不分胜负。
当下他对守丹说:“星期六的飞机好不好,方便父母接我们。”
守丹蓦然发觉她那边已经一个人也没有了,母亲、侯书苓、罗伦斯洛,已经统统离她而去,此刻她只得于新生一个熟人。她猛然抬起头,发觉自己比母亲更为孤苦。
这就是侯书苓的前妻不住回去找他的原因吧。
回到老家第一件事,守丹便是想躺在自己公寓那张大床上好好睡一觉。
于太太说:“可是房间已经收拾好,住我们那里,见亲友比较方便。”
幸亏新生笑着解围,“现在还没举行婚礼,让她回自己家去争取最后自由。”
守丹赔着笑撇下于家三口,马上拨电话找侯书苓。
秘书周到而客气,告诉她:“侯先生出门去了,这次完全没留下联络地址号码,他决意休息一个月,不问世事,临走前说,公司被吞并也好,垮下来也好,他全不关心,对他来说,只有好,以后不必操心了。”
守丹沉默,这当然是极之动人的敷衍话,但,如果拆穿它,徒然使自己下不了台,一点好处也无,识趣者无论如何不会轻举妄动。
过一刻守丹对秘书说:“说我渴望听到他的声音。”
秘书大力应是,看样子也是个出色人才,不逊于罗伦斯洛。
到这个时候,守丹才发觉,她不是不留恋从前生活的。
躺在床上,她像是听得有人按铃,连忙问:“谁,是罗伦斯吗?”
女佣应道:“不,不是,没有人。”
守丹只得翻身再睡,过一刻又似有人进房来,笑着叫她,守丹一惊,又再问:“是否叫我出去应约吃饭?”
女佣再次应:“小姐,没有人。”
守丹见睡不好,索性起来找罗伦斯洛,但他昔日的电话均告取消,他似有心脱离往日的生活,从头开始。
一个个故人都回避她,不想让她再勾起他们的回忆。
讲得难听点,梁守丹已不是受欢迎人物。
她只得颓然起身写信。
“心扉,我夹在两个世界当中,两头都寂寞,又开始怀念母亲,像是听到她咳嗽声,开酒瓶声,叹息声,原来曾经一度,我们的确相依为命过——”
写到这里,守丹掷下笔,这是她前所未有的动作,以往天大的委曲,只要可以告诉心扉,内心已经平和。
她斟出一杯酒,学母亲那样,仰起头,喝下去。
那边厢于新生到了家,放下行李,淋完浴,拨了好几个电话,就出门去了。
他目的地是新伴侣杂志社。
推开玻璃门进去,一位编辑小姐迎出来,“是于先生吧,请坐请坐。”
于新生在书稿堆中找到一张空椅子坐下。
那位编辑小姐说:“新伴侣杂志创刊至今已有二十三年,我并非第一手编辑。”
于新生问:“心扉信箱是否由第一期开始?”
编辑小姐答:“是。”
“收到的读者信多不多?”
编辑小姐诧异地笑:“于先生,你不是我们的读者吧?”
“此话怎说?”
“心扉信箱在十多年前相当受欢迎,渐渐读者水准提高,这种形式的信箱已成为笑柄,新伴侣将之取消,已经好几年了。”
于新生一怔。
“我们不停改良革新,使刊物可以配合新一代读者口味。”
“中央邮政一○○号,不再属心扉信箱所有?”
“取消已经长远了。”
“还有没有读者写信来问问题?”
“有,不过收件人不再是心扉。”
于新生仰着头,不知说什么才好。
编辑小姐有点不置信,“你怀念心扉信箱?”
“啊,不,”于新生定一定神,“我表妹是心扉的读者,请问,我在何处可以找到她?我想同心扉女士联络。”
“于先生,我可以坦白地告诉你,根本没有心扉这个人。”
什么?
“心扉是一个杜撰的名字,不是任何人的笔名。”
“那么,”于新生大吃一惊,“答读者信的是什么人?”
“是编辑部同仁,谁有空谁答,每期不同人负责,反正我们只得一个宗旨,便是鼓励读者,叫他们乐观向上。”
“是否所有的信都可以得到回复?”
“那是没有可能的事,心扉信箱在全盛时期,每星期收好几百封信,我们不过是随意抽十封八封出来回答而已。”
“没有心扉这个人?”
“你说得对。”
于新生又问:“心扉信箱取消后,剩余的读者信怎么办?”
编辑小姐有点尴尬,“我们去年装修过写字楼,丢掉许多无用之物。”
于新生呆半晌,终于站起来,“谢谢你。”
编辑小姐说:“不客气。”
于新生告辞。
他一走,编辑小姐便对手下说:“这一阵子,读者好似对信箱发生了新的兴趣。”
副编辑笑答:“那还不容易,照版煮碗,卷土重来好了。”
“不,不能再用心扉这种名字了,多老土,今日的读者会笑的。”
“弄一个洋名?”
“我们开会讨论吧,要做得煞有介事,并且,观点要新。”编辑小姐笑着说:“就这么办。”
新生可没听到这一番话。
真相已经大白。
这些年来,心扉根本没有收过梁守丹的信,心扉也没有可能逐封回过梁守丹的信。
那个信箱,不过由新伴侣杂志诸位编辑联合主持,用来赚稿费用,并且,取消已有多年。
新生约了旧同学喝茶。
那位旧同学现从事出版行业,由他介绍新生给新伴侣的编辑小姐。
“你找到你要的答案了吗?”
“有点眉目了。”
“所谓读者信箱,不过是吸引群众的一个幌子,真的有什么急难问题,轮到登出来,也已经过时,社会进步,读者也进步,已不相信那一套。”
新生一直心不在焉地微笑。
“你写过信给心扉?”
“不,不是我。”
那朋友诧异,“谁,谁做这种傻事?”
“有一个人,不住写信给心扉,几达十年之久。”
那朋友张大了嘴。
于新生拍拍他肩膀,“多谢你帮忙。”
新生虽然有点疲倦,还是以守丹为重,先到她的公寓去。
守丹终于睡着了,床铺一片凌乱,甚至有一只枕头套子脱落,可见她挣扎了良久。
于新生凝视未婚妻,他了解她有多少这根本不重要,她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又有何关系,只要爱她便行,于新生愿意那样做。
他拿着空酒杯出去对女佣说:“把所有的酒扔出去。”
“是。”女佣愉快地回答。
“她要是再买,继续扔出去。”
女佣的声调更加钦佩:“是。”
案头有未写完的信:“心扉,除了你之外,我只有于新生了,他与你不同,我与你之间,无所不谈,我的事,你都知道,但是新生不一样,我们的出身、背景、环境,一点没有类同,有时我十分怀疑,单是相爱,不知道够不够,这种疑惑,使我极端不安。”
新生无限凄惶地抬起头来。
这些年来,梁守丹不住地写信给心扉,又不住地收到心扉的来信,实际上,写信的是她,复信的也是她,心扉即守丹本人。
她把信写好了寄出去,根本不理会它们落在哪一个角落,不要紧,她即是她自己最好的朋友,她总有办法回复她自己的信。
于新生静静地站着,轻轻地落下泪来。
本来写信给自己好比写日记,是一种抒发情绪的方式,无可厚非,只是守丹一本正经地把信贴上邮票寄出,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