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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三次,顺带替我们做些简单的菜式,每到下午三点,我便渴望门铃响,开门给女工,与女工闲聊几句,我觉得非常孤独,盼望你的来信,守丹。”
清洁女工十分同情守丹,时常借故与她攀谈。
——“考试没有?”
“已经考过了?”
“成绩好吗?”
“还不知道?”
“你猜想拿第几名?”
“十名内吧。”
守丹十分慷慨,其实她的功课才没有那么理想,分数平常,母亲唯一的好处也许是从不逼守丹名列前茅,她对女儿没有期望,只是履行职责。
女工熨罢衣裳,问:“这外套是你妈妈的还是你的?”
“是我的新衣。”
已经长得同母亲差不多身材了。
她母亲的衣服却越穿越差,款式一件比一件新,料子一件比一件坏,多数选黑色,因一黑遮百丑,缝工裁剪粗劣一律看不出来。
回家开信箱,梁太太一边把信扔给守丹,一边说,“谁的信,你还搞笔友游戏?”
守丹害怕得把整个身子一缩,“是,是笔友。”
“大家住在同一城市,写什么信,约好见面还不一样。”
守丹不出声。
“有好消息。”梁太太的声音比较温和,“今年例行检查报告出来,癌细胞并无扩散现象,看样子你老妈还可以多活几年。”
守丹很高兴,过去握住母亲的手,然而被轻轻推开,母亲不愿与她亲近,“去做功课。”
梁太太打扮一番出去了。
家里又只剩守丹一人,独自看电视消磨时间,电话响了,“找莲娜招小姐。”
守丹答:“她出去了。”
“可以为我留一个口讯吗?”对方很客气。
“请讲。”
“请电罗伦斯洛。”
“是,还有别的事吗?”
对方迟疑一下,“请问,你是哪一位?”
守丹机灵,知道母亲脾气,没有回答,“嗒”一声挂线。
临睡前才把心扉的信拆开来细读。
“守丹,世上最寂寞的地方,是一个人的心,你要是知道每个人都有寂寞的时候,你就不介意接受寂寥为生活的一部分,并且好好忍耐,我相信你很快会学会独处的艺术,祝好,你的朋友,心扉。”
心扉的字体有进步,像守丹的字一样,渐趋娟秀。
守丹把信谨慎地收到糖果盒子里去。
心扉永远知道该在什么时候说些什么话,轻描淡写几句,便使人说不出的舒服,好听的话犹如金苹果套在银网络里,又如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抚摸伤口,守丹躺在床上,庆幸她有心扉的信。
母亲在深夜返来,“啪”一声开亮了灯,守丹揉着眼睛醒来。
“有没有人打电话给我?”
“有,一个叫罗伦斯洛的人。”守丹惺松地答。
母亲气急败坏,“你有无说你是谁?”
守丹摇头,“没有。”
母亲松口气,露出一丝微笑,抬头,却看到女儿亮晶晶大眼睛盯着她,像是要看到她灵魂里去,似要看透她的意图,不由得一惊,连忙解释:“我不是不想他知道你是谁,日后熟点再同你介绍……”说到一半,就发觉根本毫无解释必要,守丹一向驯服,从不过问她的事。
她站起来,“啪”一声关了灯。
养育这个女儿还不够辛苦?不必低声下气。
守丹看着钟,深夜一点半,她要等到四点多才能再睡去。
第二天,她写信给心扉。
“我肯定我是母亲的负累,假使没有我,她选择多多,可以再嫁,可以不嫁,可以结交男朋友,更可以在家开派对,都是因为我的缘故,她失去选择的自由。”
校服裙子短了,守丹把裙边放下来,又能再挨一年,衬衫日益窄小,简直无法遮掩正在发育的胸脯。
她已经很会打点生活,很多时候顺带照顾母亲。梁太太通常把家用放在一只瓷罐里,由得女儿管家,不止一次,守丹觉得母亲的心理年龄比她更小。
心扉的回信来了,“守丹,谁觉得你是个负累不要紧,但你千万不可认为自己是个负累,更何况,伯母并没有说过那样的话。”
好一个心扉,讲得大有道理了。
那天晚上,梁太太喝得半醉回来,守丹知道好戏快要上场。
守丹情愿她全醉,真的醉酒,会倒地昏睡不醒,喝得半醉,精神亢奋,但又失却控制,最最难搞,果然,来了。
她指着女儿说:“去,回你自己房间去,我不想看见你,我害怕看见你,你代表晦气,你代表失败,走,走!”她扑向守丹。
守丹不是避不过,而是一退后,她势必会摔倒在地上,不知跌伤什么地方。她抱住母亲,发觉她又瘦又小,似未发育的女童。
百忙中守丹忽然之间发现母亲这一号美女早已过时,娇小玲珑香扇坠式女性已被浓眉大眼健美潇洒型替代。
梁太太推开女儿,号啕大哭,“招莲娜,招莲娜,你为何如此倒霉!”
没有人可以安慰她,她开始呕吐,然后倒在沙发上沉沉睡去。
守丹替她收拾残局,为她盖上一床薄被。
第二天,她又会若无其事地去上班,她甚至不需对守丹佯装因为酒醉她不记得说过什么,守丹是她的稚女,跑不掉,非受她的气不可。
“心扉,每个人都说,一个人的童年应该是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日子,我的想法恰恰相反,但愿这是我一生中最不愉快的岁月,那么,以后,我或许可以过一些好日子。”
守丹凝视躺在沙发上的母亲,手足都细细的,似木偶,脚上高跟鞋已脱落一只,一脸浓妆,双眼描得漆黑,眼角嘴角密布细纹,头发胶得硬绷绷,过时了,肯定是过时的人了。
守丹学校有一位老师,那才是时代女性,一套便服不知穿得多漂亮,一手拎大公事包,另一只手夹大叠课本,走路大步大步,长发自然柔软,用一条缎带束起,还有,脸上永远挂着阳光似温暖笑容,没开口也像鼓励人,守丹时常在一角欣赏她。
母亲不能够同她们比,一站过去势必被比下来。
母亲在外头的生活一定是痛苦的。
一个根本从未接受过工作训练的人,既无学历,又无经验,每天都希望这是最后一个工作日,却日复一日,做了这些年,始终没有归属感,一直没有表现,滞留不前。
她像那种搭乘自动楼梯踏错了一格的人,开头时在平路上没认清黄线,匆匆忙忙一脚踏下去,电楼梯上升,人便站不稳,但是电梯并不会因谁的错误停下来,于是招莲娜跌跌撞撞,身不由己,狼狈不堪痛苦地挣扎,随时会被摔下作滚地葫芦。
真可怜。
守丹站在一角客观地看这个女子。
上天似乎也像忘记了她,没在要紧关头拉她一把。
“守丹,你一定会有丰盛的青年期,因为你比别人更懂得珍惜欣赏好的人与事,记住,每一朵乌云都镶有银边,你的朋友心扉。”
守丹笑了,真老套:否极泰来,天无绝人之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现在洋人发明镶银边的乌云,都是用来安慰她这种人的。
守丹向母亲提出要求做新校服。
招莲娜喷着香烟,“还有一年毕业,将就着穿吧。”
“实在不能够了。”纽扣钉出来一次又一次,现在已经没有虚位,一个少女十二岁到十六岁身段变化最大。
“那么。”十分不耐烦的语气,“去做两件新衬衫吧。”
电话铃响了,她赶去接听,絮絮地说起心事来,对方不知道是谁,是谁也不要紧,她只需要有个人倾诉。
守丹听见她抓住电话听筒,沉醉地说:“我就是做不出来,你看我多贱,已经到这种地步了,还是不肯妥协,我同他僵着,他别以为我会处处迁就他,甭想,没有人可以叫我屈服,虽然他的条件那么好,只要我肯稍微低声下气一点点,只要一点点,但是我招莲娜不肯,我就是这点想不开……”
守丹一张面孔丝毫表情都没有,这番话她不知道听过多少次,母亲每隔几天就要对不同的听众说上一次,她早已不在乎听众是否相信,她目的是要叫自己相信:不是没有对象,那些追逐者心痒难搔地在芸芸众女中选中了她,只是招莲娜颈骨实在太大,以致蹉跎了好事。
真惨。
再过几年,这则故事可以成为一则童话,说不定与红鞋儿及卖火柴女孩齐名。
说完了,点燃另一支香烟,然后昏昏然地睡去。
“心扉,我相信母亲与我是相爱的,我失去她,她失去我,都会使我俩伤心,但是为什么我们痛恨对方?”
“守丹,爱一个人与恨一个人,需要同样强烈的感情,谁也不会无缘无故去恨一个不相干的人,亲密的关系时常导致爱恨交织,并非不平常事,请谅解你母亲,心扉。”
守丹越来越不谅解她。
好心的沈阿姨再来探访她们母女。
这已是认识梁百思硕果仅存的朋友了,什么都不用瞒她,守丹十分放心。
沈阿姨外型没有大变,保养得好的女性,自三十五岁至五十岁,相貌都可以差不多,沈女士做得十分成功。
她见到守丹讶异地笑道:“这是梁守丹?我还以为是今届香港小姐。”
对于招莲娜来说,女儿长高长大并非赞美语,等于说她已经老了,这是她不愿意接受的事实之一。
沈女士说:“现在你可愿意把守丹交予我?”
招莲娜沉吟。
“听说你在楼宇买卖上赚了一注,学费应不是问题。”
“你的消息很灵通。”
“梁百思之后应接受大学教育。”
“我才是个中学毕业生罢了。”
沈阿姨笑笑,“我知道你不舍得。”讲得很含蓄。
“我总得留个钱防身。”
“守丹会为你防身,相信我。”
招莲娜低下头说:“我不再相信任何人。”
沈阿姨不再劝说,只是笑,像是已习惯朋友的牢骚。
招莲娜又说:“我怎么好意思把整个包袱转移到你身上。”
“一旦把任何人视作负担,对着也没有意思,最好想办法暂时分开一下。”
“你的好意我心领。”
沈阿姨在这个时候便说些比较有趣的题材,这次回来,她看了好几部电影,读过几位新进作家的小说,又逛过商场,吃过各式各样的中西餐,她觉得这个城市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招莲娜一点反应也无,沈女士只得暗暗叹息,看样子莲娜对于世上发生些什么已毫无兴趣,她集中精神沉迷在自己的小天地里。
话题又兜回她身上,“公司几个女同事真要人命,有一个专门扮洋婆子,假装不会中文,我去调查过,什么玩意儿,还是中文中学出身的呢,”语气又激昂起来,“专会欺侮人,开口闭口影射我没有大学文凭。”
沈女士十分诧异,这种小事也能使她烦恼,可见是真正有点神经衰弱了。
“若不是为着守丹,我何必去做一份那样低三下四的工作:营业代表?简直同卖笑差不多。”又打开这个老生常谈的话盒子。
沈女士轻轻问:“如果守丹离了你跟前,你又打算做什么?”
招莲娜一愣,她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所以她从不考虑让守丹离开她。
沈女士继续问:“你会入大学进修,抑或做点小生意,还是改嫁?算了吧,莲娜,不要再加罪给守丹,有没有她,恼人的生活都得靠我们肉身逐日挨过,你一样要工作,一样要付帐单。”
招莲挪呆呆地看着沈女士,像变戏法的人忽然被人拆穿西洋镜,不知如何下台。
“经济独立的女性何止千千万万,都有共同的烦恼,你并不孤独,认识新朋友会对你有帮助。”
招莲娜不出声,僵着一张脸。
沈女士自嘲说:“你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