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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街上那吹糖人的,正用小铁铲搅乱铁勺内的糖稀,两手拿起一点儿揉弄成诸胆形,预备在把口的管上吹几下,小金鱼还没吹成,孩子们全都跑去看人撒纸钱了。
只见一辆人力车,拉着百十多斤成串的纸钱,跟在一个老头儿身后,老头儿瘦小枯干,穿一件白孝衣,腰系白布孝带,头戴小帽,两眼炯炯有神,走在六十四人扛的大殡队伍前面,取过一叠厚纸钱,一哈腰,奋力一撒,撒上了半空。
这叠白色的圆钱,以为到了不能再高的位置,却又忽地扭身一抖,借着风势,竟似一只一只圆圆的中间有个洞洞的大眼睛,飘远飘高,风起云涌,迄自翻腾,天女散花,在红尘中做最后一次的逍遥。
人们看他撒纸钱,依依不舍,万分地留恋,这盛暑天的白雪,终于软弱乏力地漂泊下堕了,铺满在电车轨上,没一张重叠。
队伍寸进,丹丹瞥到那老头儿,下巴颜儿有一撮黑毛。丹丹情不自禁地扯着怀玉:“看他的毛多怪!”
“这是鼎鼎大名的‘一撮毛’呢!他撤纸钱最好看了!”怀玉道:“绝活儿!”
人人都来看,因为“好看”,谁又明白丧家的心意呢?逢遇庙宇,穿街过巷,一连串地撒,为的是要死者来世丰足。然而他生未卜,今生却只是一些虚像。打执事的,现钱闲子,反而是因着领“现钱”,便更加蒋力吆喝。
那清朗的喊声又来了:
“本家二姑奶奶赏钱一百二十吊!”
气盛声宏,腔尾还有余音,这不是他是谁?怀玉和丹丹马上循声给认出来了:
“切糕哥!”“志高!”二人几乎是同时地唤着。
天无绝人之路,志高不知如何,又给谋得这打执事的差使。跟他一块的,都是年纪差不多的十几二十岁的男孩,打一次执事,可挣几吊钱,要跟了“一撮毛”爷爷后面呢,打赏还要多一点,志高因为嗓子好,被委以重任。看他那副得意劲,仿佛是副领队。
怀玉过去,在大殡行列旁,捶他一下:“好小子!真有瞧头!”
在人家的丧事中,两个人江湖重遇了,又似长大了一点。—一怀玉更是无法敛着了,他撇开丹丹,向志高低首沉声地讲了他的大志:
“李师父说……”
志高一壁把厚纸钱递予“一撮毛”,一壁跟怀玉二人犯彪了地笑将起来。
别看“一撮毛”是个老头儿,他的眼神可真凌厉,一瞥着志高不专心,瞪他一眼,暗道:
“你别混啦,吓?要有点道德,人家办丧界,咱要假科子可得了?”
怀玉识趣。志高跟他打个眼色,二人分手了,怀玉才记起丹丹等在一边。
丹丹追问:“暧,你跟他抹里抹登的,有什么瞒人的事?”
“没有呀。”
“有就是有。你告诉我!”
“没有就是没有。”
“人家跟你俩这么好,你都不告诉?切糕哥什么都告诉我的。”
“以后再说吧。”
“你说不说?我现在就要知道,说嘛——”
“毛丫头甭知道得太多了。”
“说不说?真不说了?”鼓起腮帮子,撒野:“真不说?”
丹丹说着,又惯性地辫子一甩,故意往大街另一头走去了,走了十来步,以为怀玉会像志高股,给追上来,然后把一切都告诉她,看重她、疼她。在她过往的日子里,她的小性子,往往得着满意的回应。
咦?一点动静都没有,她垂着长睫毛,机灵的黑眼珠偷偷一溜。
这个人!哦?眼看自己拧得没边儿,不搭理啦,只摇摇头,就昂然走了。
丹丹恨得闹油儿,他恼撞她了!
演义小说中,关公面如重枣、卧蚕眉、丹凤眼。李盛天揉了红脸后,眉勾蚕,眼勾凤,并无其他花纹,只脑门有一冲天纹,暗示他日后为人所寄,不得善终。又因唱戏的一直敬重关公,不敢真像其貌,故在鼻窝旁边点颗病,名曰“点破”。
李盛天净身焚香勾脸后,在后台便不苟言笑,一字不答,任从身边人来人往,只闭目养神。
今天上的是《华容道》。三国时,群英会集,尔虞我诈,孔明定许借东风,火烧连环船。至东风起时,周瑜差人杀之,亮由赵云接应,返回夏口,并命赵云张飞劫杀曹军。曹操败走华容道,为关羽所阻,操知关喜识春秋,素请信义,以此动之,关义释曹,自愿回营请罪。
怀玉第一次在广和楼登台,他今天要演的是关平,关干乃关羽之子,也是个有名有姓的。怀玉老早就到了后台,挑了一双略为合整合脚的厚底靴,用大白刷好,又整理他的软靠——因与关公配合时,关平不扎硬靠。也好,总是一身的“靠”,还有腰间一把宝剑,头上一顶荷盔。这行头,怀玉摩拳了老半天。拎了又放,放下又拎。
管箱师父见了不耐烦,粗气地问:
“你演什么呀?”
“《华容道》!”
“这个我当然知道,是什么角色?”
“关乎。”
“哈哈哈……”他仰头笑起来:“你这小子,我还以为你不是曹操就是关羽呢,才关乎!去去去!站过一旁凉快去,一会儿有你穿的。”说完又忙他的了。
管箱师父一番无心的话,直刺进怀玉心底,他咬着牙,屈辱而又无奈地,只得站过一旁了。
看那李师父,龙冠上绒球儿如火焰,手把上惬月刀泛青磷,金杆光闪闪,气度寒凛凛……
上了场,角儿们在彩声中给演完一台戏。那关乎,即使他扮相多么的俊,就一直抱着个印盒,站在关公身后,动也不动,等到幕下。
台上的情情义义,聚聚散散,一切于他,似是莫名其妙的身外事。
在三国戏中,小小一个关平,只是各路英雄好汉中间的陪衬品,为了画面好看,才有这个人。身的银蓝,衬以黄线裹着的印盒,抱着它,极之架势,在台的一角,静观台上演着的戏。一时间自己也不过是个观众。
因为如此的空闲,刚上场还有点紧张,慢慢地就发觉:他是不重要的,没有人会特地留意他的表现。他虽没有欺场,只是却有工夫放眼台下众生了。
一张张大长桌顺着舞台成行摆放,桌旁分放两条大长凳,看客们对面而坐,分别将头向左或向右扭向舞台看戏,时间一长,他们不免向反方向转动转动,否则脖子就太吃力了。他们喝茶水嗑瓜子,卖糖果的小贩在穿梭,手巾把儿在他们头上扔来扔去,满场飞舞……志高,他的把兄弟,正在墙边一角,交架着手,盯着自己呢。
“唉,上场上场,就光是上了场,老老实实地足足地站了半天,我看着也拘挛儿。”
下场的时候,志高不客气地,又损了怀玉一顿:“在地摊子上作艺,好歹也是站在场中间,局局面面的。”
怀玉不答他。心下也是七零八落,颜面上又抹不开。只好坚持。
“我是头一回嘛,先亮个相。”
“宁为鸡首,才不做牛后呢。”志高不忿。
李师父过来了,问:
“你觉摸着是怎么个滋味儿?”
怀玉马上站起来:“我还是要演下去的!”
“好!”李盛天点点头:“什么角色都得演,观众心里总是有底的,别想一步登了天。”
待李盛天一走开,志高朝怀玉会心一笑:
“你呀,就是想一步登了天,别以为大伙不知道。”
怀玉只叮嘱:“今天踏台毯的事,不要告诉丹丹。”
“哦?”志高笑:“怕丢不起了你?”
怀玉把油彩绘抹掉了,他又回复天然。把心自问,一切自是因着师父的成全。他来到李盛天的座前,道:
“师父,不管你要我演什么,我都上。我会饮水思源”’
“成!有这个心就好了。”
怀玉瞥到彩匣子旁有本翻开的《三国演义》,字里行间还有许多红道道。师父顺他眼神看去,问:
“现在还看书不?”
“有空也看,不过字认得不多,一边看一边猜,大概也有点准儿。”
“这就是了,怀玉,”李盛天道:“唱戏的叫人瞧不起,就是因为欠点书底子。咱科班里出身的孩子,认书少,你要是多求知识,多写几个字,揣情度理,就会比别人强。”
每一个丧失读书机会的老人家,巴不得他的下一代多翻几页,把自己失去的,又给补偿回来了。爹这样说,师父也这样说,怀玉顶着上一代的冀望做人,怀玉不是不明白。不过对志高来说,读书比较奢侈,填饱肚子是真理。他问:“喂,你分头大吧?”
“没什么。”
“没?”志高怪叫:“起了半天云,下不了几点雨,这种馊差事也肯干?”
怀玉回到家里,一言不发。——谁知唐老大暗地里已到场看了,心里有数:
“上场倒是矩矩的,没有忙爪儿。”
怀玉一听,知道爹并没固执到底,当周又睛一亮,道:
“爹,下回吧,下回一定更好的!”
赢了爹的体谅,怀玉却也不宽心,因为,丹丹生气了。
这三天,不管在天桥,在陶然亭,在虎坊桥,即便是小摊子上喝油茶吧,那人刚用高大的红铜水壶给冲了一碗用白面加牛骨髓油炒的茶,并放入芝麻、松仁、核桃仁等,烫烫一大碗,端起来,见丹丹走过,喊她,递上去,丹丹正眼不瞧一下,转身场长而去。
怀玉捧着茶喝,呆了半晌,不知如何是好。
怀玉只道自己没错,又没得罪她,怎的惹她生气来了?不瞅不睬的,怪难受。只不过少说几句话吧,不定什么都得让她知道了?只好由丹丹去。
—但,这样地过了三天,三天里见不着她音容,若有所失,若有所待。
怀玉肺腑辗转着,似被扰乱了。
幸好今天夜戏里,师父着他演马憧,有点造功,岔了不宁的思绪。
李盛天的项羽,闻得幕后“挑子”喇叭声,吹成马嘶,霸王已是末路,见马亦悲呜,忙着马憧牵马举鞭上场。怀玉来至“大进”的台口,一轮急牵力扯,把马镇住,待项羽于虞姬身畔,强忍难过,唱散板:
“乌难它竟知大事去矣,因此上在根下咆哮声嘶—…”然后抚马恋马,不舍。最后,不得不让马憧给牵下去了。
怀玉出下场门,他的戏演完了。把马鞭小心地放好,然后闷闷地嘘一口气。
魏金宝,这与怀玉一同长大的男孩,分行之后,专攻旦角。金宝比他长几岁,今年也二十出头了,风华正茂,在班里也成角儿了。当年他不过是《四五花洞》里头真假潘金莲之一;熬了七年,终于成了《拾玉锡》里头唯一的孙玉姣,真不容易。
也许戏演多了,平素也忘记了自身是谁,总是翘起兰花指,用小牙刷蘸牙粉,把他匣子里的头面,仔细地仔细地刷一遍,无限爱恋。缤纷闪亮的,尽是泡子、耳环、太阳花、顶花、正凤、边风、上中下廉、耳挖子、双面管、十管、泡条—…像是虚妄的仙境,寄住的。
金宝爱护着嗓子,镇日说话都不动真气,只阴阴细细。怀玉的行当是武生,跟金宝不一样。金宝倒是跟他投缘,每当有人取笑他娘娘腔,总是逃到怀玉身边。虽则怀玉也是小脚色,可因寡言沉实,不论是非,相安无事。_
金宝关心地问:“怎么啦?心里不痛快严以为是嫌戏分少。
“你是好料子,学艺全靠自用功,师父是引路人。再熬一阵,就成啦,到那个时候我跟你合演一台。”
“不是的。”怀玉的心事只有自己知道。——是不痛快,不过……
“你告诉我吧,别憋在心里了。”金宝凝望着他:“如果是志高那小子——”
怀玉心想,怎的每个人都要听他心里的话呢?到底心里有没有话?简简单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