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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桥-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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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要他去管她。

是金先生接的德律风。

他在这一头,正与史仲明剑拔弩张谈事情,谁知来了一个措手不及但又意料之中的消息,彼方是个惊然自危的女人,把自尊扔过一旁,强装镇定地嘲弄他:“我都不知你面子往哪儿搁了。”

金先生平淡地回话:

“哦,你倒不关心自己的面子?对不起,这没啥大不了。”

“他俩是老相好。”

“我俩难道不是老相好?哈哈!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呢。我还有点正经事儿要收拾,再见了。”

史仲明被这一中断,正谈着事情,也不免好生疑惑,但又没问。只见金先生若无其事地又继续了。他无意地觉察他眼神有点古怪,酸涩而又险恶。

如果不是追随他那么久了,肯定不会明白。

但实在因为追随他那么久了,他完全明白他,一到利害关头,这下可好,考验自己的真本事来了。

他也有点紧张,像牌局中,看对手打出一只什么牌。他输定了,不过也不能看扁他,谁知是否留了一记杀手钢?

史仲明机警聪明地处处先为他着想:

“金先生,您尽可考虑,不过,不宜耽搁,不然晚了,事情不好办,我也不愿意牵丝扳藤的。”

金啸风一笑:

“仲明,你看来十拿九稳,倒像三只指头捏田螺似的。”

“不、金先生,我不过受人所托。而且,银行陷入无法应付的境地了,也得有人出来策划收拾。”

史仲明提出来的,真是狠辣而高明了。谁的主意?

看中了他浙江路上那块地皮,和建造的一批弄堂房子,说是世界性的经济危机,若银根紧了,到时降价抛售以求现金周转,便无人问津。对,他是看他日夜银行头寸枯竭,便来洽商生意,不过也救不了燃眉之急。

“金先生,话倒是有,我不敢说。”

他有点不耐烦:“有话就说,我没工夫打哑谜。”

“他们要乐世界和名下的交易所。日夜银行您可以挂个名,占小股。不过说真格的,目标倒在烟土上。一切守秘,整个上海滩不会有人知道。”

金啸风一听,暗暗吃惊。

真绝!

乘他落难,并吞来了。当然目标在烟土,法租界里头有十家大的鸦片商,统统是他金某人一手控制,其他小的烟贩眼烟馆,则由这十家分别掌握。每逢有特别的大买卖,便抽出“孝敬”他的钱;一年三节:春节、.端阳、中秋,他开口要,烟商也就商量凑数,给他送过去,不敢讨价还价。

烟商之所以给他这个面子,自然因为他有“力量”去庇护,即使官门查禁,雷声极大时,他也能把“包打听”打发掉。

有一日在吴激渔船中,查出私立,值一百万元,曾经被扣留若干时日,不久即开释了,报上都登了,私立来自云南、福建、四川、贵州、广东等省,分作重一磅或二磅一包,作圆球形—…。这批“圆球”,不了了之。

他的“力量”何来?他心里明白。

而烟土,正是他的财路。

一旦他庇护不了,谁买他这个帐?

只要他“急流勇退”,马上便里弄传扬。

“整个上海滩不会有人知道”?连小团也骗不倒。

这史仲明,三分颜色上了大红,竟连他金某人也看作小围了?

谁起来,难倒下,天天都发生着。慨叹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这么的心狠手辣,着着占了先机?

“是谁?”

“金先生我不方便说。”

“可是郑先生?”

“……有他一份”

“背后呢?”

“真不方便说。只推我出面跟您谈,因为我跟您比较熟。”

金啸风冷冷一笑,到底是熟人。

“哦?案中有策似的?”

“您自己推测也罢。我只是个兵,不好泄漏太多。”

背后操纵?从郑先生想起……啊,金啸风一身冷汗。

这郑智廉是官门之后,他对做生意一道,毫无机心,但“富门”,他明白了。

仿佛是突地豁然开朗。

他明白了。

在上海,他太显赫了,挥金如土,一呼百诺,好些达官贵人军政要角,见了还都矮一截,看他颜色。

实实在在,也功高震主。难道社会上党国间,容得下这尾大不掉的人物么?就是无处下手。好了,如今借了一点时势,看他是从自身腐败起的,由里坏向外,他不稳妥了,真的,不过是借题发挥,大笔一挥,乘势物换星移去。也许不必三天,另有一番人事。但也给他面子,情人说项,好话说尽,只道协助他过关。

过了这一关,过不了那一关。都是生死关头。

金啸风津津地渗出冷汗,就像正有数百双凌厉的眼睛,在监视他交出帅印,他的信心,排山倒海般竟仆到史仲明前。风满楼中,尽是五色花灯乱转。

心胆俱寒。

他感到头顶上,的确来了朵乌云。雷电不响,只在他心中闷哼。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波已平,波不起。他颓然。已是强辇之末:“让我想一想。”

“好吧。”

“仲明。我其实也想问,你当然有好处——”

“也没什么好处,瞎忙。不过金先生,也许我得养些兵。‘养兵于日,用在一朝’呢。”

金啸风恍然大悟。

史仲明,好!原来就是受不了这句话。

他倒戈了,倒戈相向,自然也就高升了。从前有自己在,他只是八仙桌旁的老九,坐不到应有的位置。自己不在,顺理成章,他也不是好惹的——一到底追随那么久了。最后一击,才显了本事,现了原形。

“仲明,你不失是条好汉子。我的事我会好好考虑。但因你曾是我的人,不得不惜重最后一遭

忽闻办公桌上一阵急铃。

“喂——”不想听,到底还是要听。

“金先生;不好了!”是日夜银行的司理:“有个老太太在哭嚷!说是银行倒闭,她连个棺材也混不上,一头碰墙寻死觅活,现在给送医院去。金先生这里情形太糟,我们也出不得门,巡捕决控制不了

“……放心吧,事情有转机了,局面马上就明朗了。”

他无力地把听筒搁下。是的,他不会死,他肯定混得上一副好棺备用。他只是衰退,消逝。回首更似一场梦——马上想起乐世界落成那天,他神采飞扬地站在人丛之中,扬言:“这是上海唯一的娱乐大本营!”

他也就把其他小一号的游戏场—一击败,方可独树一帜,世情往往如此:此消彼长。冉冉物华休。

史仲明把握一个最好的时机,自上衣口袋中拎出一张票子。像是预设的陷阱,只待他一脚踏空。他指指上头的数字。

金啸风一瞥:

“是这数目了?”

“绰绰有余吧金先生?”

“以后你还唤我‘金先生’?”他一笑:“或者——‘老金””

史仲明坚定而又深藏,还以一笑:

“还是一样:金先生。”

“好,好。仲明,你为我跑最后一遭。”史仲明满腹疑团地看着他。

丹丹此刻也竟接了个奇怪的德律风。

一拎起听筒:“喂——’

半晌,没话。她又喊:“喂——”

听筒沉默。

对方没有搁上。她看看时钟的双臂,是夜里一时五十分。似一个人打开了怀抱,又不致于全盘的打开,有点迟疑。钟摆摇晃着,滴答滴答,实在也累了。在这屏息静气的夜里,神秘而又恐怖:“谁?”

“是我,怀玉。”

丹丹陡地一震,像有只遥远的孤魂,忽自听筒窜出来,马上充斥了一室,怎么办怎么办?她自己也魂不附体。

是电风琴的音韵,如果唱出来,那就是:

平安夜,

圣善夜,

万暗中,

光华射……

还有三天就过圣诞节了,上海比较摩登的男女都以参加圣诞舞会为荣,得不到机会的,惟有到教

堂静默祷告。

只有这两个来自北平的异乡人,不知什么兰因絮果,在上帝的面前重逢。

全身都有些麻木,一颗心欲是突突、突突乱跳。

彼此不知该靠得近些,还是远着——彼此身体,似乎都交由另外的人监管,已经不是天然。

丹丹是头一回来到这三马路转角的圣三一堂,怀玉不是。同样的位置,他又面对另一个女人。

丹丹只很符懂地看着这电影里头的男主角。电影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男主角还在——她最初的男主角。

她有点愤怒,丢人视眼,为什么竟由他告诉她?

表演了一场伟大,担当救亡工作?她身边男人的事,自己知道得最晚?

怀玉道:

“钱,车票,我会给你弄妥。你走吧。没了靠山,很危险,犯不着。”

“不,这难不倒我……”丹丹支撑着。付出了一切,换不回什么?她惟有支撑着。

“到底不是咱的地上。”

“你要收手了?”

“——我是劝你收手,你不敢回去当个安份守己的人?”

“嘿,唐怀玉,”丹丹冷笑:“你回北平,还有面目见江东父老?所以你不敢,我不是不敢,我是不肯!我们都损失了,回头还来得及么?——”

丹丹忽地猛力抓住他的手,不够,她的手一松,再紧紧地没命地搂住他,颤抖得什么都听不见。把自己的胸膛抵住他的,恨不得把他镶嵌在身上:

“我跟你走!”

又道:“你不走,我也不走!”

再道:“就一块在上海往下沉。”

唐怀玉想起丹丹当初也曾这样明明地威胁过他的。

心里有排山倒海的悔意……原来他辜负了她。他已忘了,她犹念念。一切的作为,只博取今天。

预感会有这一天,一定有这一天,他提心吊胆,提起的心,有阵伤痛。

他拥着她,非常骇人,好像经过一场激烈的追逐,不可以再让她逃脱了,他再也没有气力了,这已经是个残局,不加收拾,还有什么机会?——也许明天就完了。

喉头咕嗜了一下,仿佛有个潜藏的主意伺机爆发,一路地挣扎,末了忍不住硬冲出来:

“走吧!”

她惊诧他马上意动,不知道原来是一直的访惶。

“到哪儿?你说。”

“——杭州?”

“那是什么地方?”

“你别管。让我管!”

心像展开翅膀向前狂飞,都不知杭州有什么?在哪儿?只是如箭在弦,不得不发。预感会有这一天。

哦,他的魂魄终也低头了。他终也压倒他那苦苦的维持支撑。丹丹偷偷抿嘴一笑,就像那冤沉黄浦的魂,飘渺回到她手上。手上的怀玉。

她勉强嘲笑自己的激动,只得掩饰着,一个劲儿狂乱地吻他,他的脸,他的腮帮,他的额,他的嘴,他的人。红教堂中,开始有侧目的人。

他控制她:

“这里不行,现在不行——”

她羞耻地停住。

怀玉在她耳畔:

“我们还有一生!”

“真的?”

他想了又想,想了又想。

“真的!”

——呀,经过了三思,可见他不愿意骗她。丹丹很放心。他奋勇豁出去了。

她凄凉地,再也没有眼泪:“我这样地堕落,完全为了你!”

万般的仇恨,敌不过片刻温存。

他们都彻底原谅了对方,不管发生过什么越轨道的事儿。

杭州?

是,遂相约了三天之后在火车站会面。如此一走,多么地像一对好夫淫妇。

丹丹竟有着按捺不住的罪恶快感,他们快要对不起身边所有的人,先图自己的快活,只为自己打算。是他们垫高了他俩,一脚踏上宝座。

怀玉有点款款:“——只是,志高—…”

“你为志高想,怎不为我想?”

“丹丹,要是我找你,铃声响了三下就挂上了,那表示:ILOVEYOU!”

“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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