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方丝萦继续沉默著,屏住气息,她不敢发出丝毫的声响,只是定定的看著面前这个盲人。月光下,柏霈文的面容十分清晰,那是张被狂热的期盼所烧灼著的脸,被强烈的痛苦所折磨著的脸。由于没有回答,他继续向前移动,他的方向是准确的,方丝萦发现自己被逼在一个角落里,很难不出声息的离开了。“含烟,说话!请求你!我知道这绝不是我的幻觉,你在这儿!含烟,我每根神经都知道,你在这儿!含烟,别太残忍!你曾经是那样温柔和善良的,含烟,我这样日日夜夜的找寻你,等待你,你忍心吗?”
他逼得更近了,方丝萦试著移动,她踩到了一块瓦,发出一声破裂声,柏霈文迅速的伸手一抓,方丝萦立即闪开,他抓了一个空。他站定了,喘息著,呼吸急促而不稳定,他的面孔被痛苦所扭曲了。“你躲避我?含烟?”他的声音好凄楚、好苍凉。“我知道,你恨我,你一定恨透了我,我能怎样说呢?含烟?我怎样才能得到你的原谅?这十年来,我也受够了,你知道吗?我的心和这栋烧毁的房子一样,成为一片废墟了,你知道吗?我拒绝接受眼睛的开刀治疗,只是为了惩罚我自己,我应该瞎眼!谁教我十年前就瞎了眼?你懂吗?含烟?”他的声调更加哀楚。“想想看,含烟,我曾经是多么坚强,多么自负的!现在呢?我什么志气都没有了,我只有一个渴望,一个祈求,哦,含烟!”他已停到她的面前了,近得连他呼吸的热气,都可以吹到她的脸上。她不能移动,她无法移动,她仿佛被催眠了,被柏霈文那哀求的、痛楚的声音所催眠了,被他那张受著折磨的面容所催眠了。她怔怔的、定定的看著他,听著他那继续不停的倾诉:“含烟,如果你要惩罚我,这十年,也够了,是不是?你善良,你好心,你热情,你从不肯让我受委屈,现在,你也饶了我吧!我在向你哀求,你知道吗?我在把一个男人的最骄傲、最自负的心,抖落在你脚下,你知道吗?含烟,不管你是鬼是魂,我再也不让你从我手中溜走了。再也不让!”
他猛的伸出手来,一把抓住了她。方丝萦发出一声轻喊,她想跑,但他的手强而有力,他抛掉了手杖,把她拉进了怀里,立刻用两只手紧紧的箍住了她,她挣扎,但他那男性的手臂那样强猛,她挣扎不出去,于是,她不动了,被动的站著,望著那张鸷猛的、狂喜的、男性的脸孔。
“哦,含烟!”他惊喊著,用手触摸她的脸颊和头发。“你是热的,你不像一般鬼魂那样冷冰冰。你还是那样的长头发,你还是浑身带著玫瑰花香,呵!含烟!”他呼唤著,是一声从肺腑中绞出来的呼唤,那样热烈而痛楚的呼唤,方丝萦的视线模糊了,两滴大粒的泪珠沿著面颊滚落。他立刻触摸到了。他喃喃的,像梦呓似的说:“你哭了,含烟,是的,你哭吧,含烟,你该哭的,都是我不好,让你受尽了苦,受尽了委屈。哭吧,含烟,你好好的哭一场,好好的哭一场吧!”
方丝萦真的啜泣了起来,这一切的一切都使她受不了,都触动她那女性的、最纤弱的神经,她真的哭了,哭得伤心,哭得沉痛。“哦,哭吧!含烟,我的小人,哭吧!”他继续说:“只是,求你,别再像一股烟一样从我手臂中幻灭吧,那样我会死去。呵!含烟呵!”他的嘴唇凑上了她的面颊,开始吸吮著她的泪,他的声音震颤的、压抑的、模糊的继续响著,“你不会幻灭吧?含烟?你不会吧?你不会那样残忍的。老天!我有怎样的狂喜,怎样的狂喜啊!”于是,猛然间,他的嘴唇滑落到她的唇上了,紧紧的压著她,紧紧的抱著她,他的唇狂热而鸷猛,带著全心灵的需求。她无法喘息,无法思想,无法抗拒……她浑身虚软如绵,思想的意识都在远离她,脚像踩在云堆里,那样无法著力,那样轻轻飘飘。她的手不由自主的圈住了他的脖子,她闭上了眼睛,泪在面颊上奔流,她低低呻吟,融化在那种虚幻的、梦似的感觉里。忽然间,她惊觉了过来,一阵寒颤穿过了她的背脊,她这是在做什么?竟任凭他把她当作含烟的鬼魂?她一震,猛的挺直了身子,迅速的用力推开了他,她喘息著退向一边,接著,她摸到了一个断墙的缺口,她看著他,他正扑了过来,她立即翻出缺口,发出一声轻喊,就像逃避瘟疫一样没命的向花园外狂奔而去。她听到柏霈文在她身后发狂似的呼喊:
“含烟!含烟!含烟!”
她跑著,没命的跑著,跑了好远,她还听到柏霈文那撕裂似的狂叫声:“含烟!你回来!含烟!你回来!含烟!你回来!”
她跑到了柏宅门口,掏出她自备的那份偏门的钥匙,她打开了偏门,手是颤抖的,心脏是狂跳著的,头脑是昏乱的。进了门,她急急的向房子里走,她走得那样急,差点撞在一个人身上,她站住,抬起头来,是老尤。他正弯下身去,拾起从她身上掉到地下的一朵红玫瑰。
“方小姐,你的玫瑰!”
老尤说著,把那朵玫瑰递给了方丝萦,方丝萦看了他一眼,他的眼光是锐利的,研究的。她匆匆接过了玫瑰,掩饰什么似的说:“你还不睡?”“我在等柏先生,他还没回来。”
“哦。”她应了一声,就拿著玫瑰,急急的走进屋里去了,但她仍然感到老尤那锐利的眼光,在她身后长久的凝视著。
上了楼,一回进自己的屋子里,她就觉得浑身像脱力一般瘫软了下来。她关上房门,把自己的身子沉重的掷在床上,躺在那儿,她有好久一动都不动。然后,她坐起来,慢慢的脱掉了风衣和鞋子,衣服和鞋子上还都沾著含烟山庄的碎草,那朵玫瑰已经揉碎了。换上了睡衣,她躺下来,心里仍然乱糟糟的不能平静,柏霈文在她唇上留下的那一吻依旧鲜明,而且,她发现自己对这一吻并不厌恶,相反的,她始终有份沉醉的、痛苦的、软绵绵的感觉。她不喜欢这种感觉,她心灵的每根纤维都觉得刺痛——一种压迫的、矛盾的、苦恼的刺痛。她听不到柏霈文回房间的声音,他还在那废墟中作徒劳的找寻吗?那阴森的、凄凉的、幽冷的废墟!她几乎看到了柏霈文的形状,那样憔悴的、哀苦无告的、向虚空中伸著他那祈求的手。摸索又摸索,呼唤又呼唤,找寻又找寻……但是,他的含烟在何处呢?在何处呢?庭院深深15/59
她把脸埋进了手心里,痛苦的、恼人的关怀呵!他为什么还不回来呢?那儿苍苔露冷,那儿夜风侵人,为什么还不回来呢?她忽然想起那本黑色的小册子,爬起身来,她从风衣口袋里摸出了那本又霉湿、又残破的小册子,翻过来,那些细小而娟秀的字迹几乎已不可辨认,在灯光下,她仔细的看著,那是本简简单单的记事册,记著一些零零星星的事情,间或也有些杂感,她看了下去:
六月五日今日开始采茶了,霈文终日忙碌,那些采茶的姑娘
在窗外唱著歌,音韵极美。
六月八日“她”又来找麻烦了,我心苦极。我不知该怎么办好,
此事绝不能让霈文知道。我想我……(下面烧毁)
六月十一日我决心写一点儿什么,我常有不祥的预感,我该把
许多事情写下来。六月十二日霈文终日在工厂,“她”使我的精神面临崩溃的边缘,
高目睹一切,他说要告诉霈文,经我苦求才罢。
六月十五日霈文整日都在家,我帮他整理工厂的帐目,我不愿
他离开我,我爱他!我爱他!我爱他!
六月十七日我必须要写下来,我必须。(下面烧毁)
六月十八日高坚持说我不能这样下去,他十分激动,他说霈文
是傻瓜,是瞎子。六月二十二日我要疯了,我想我一定会疯。“她”今日盘问我祖宗
八代,我背不出,啊!六月二十四日我希望霈文不要这样忙,我希望!为了霈文,什么
都可以牺牲,什么都可以!
六月二十五日怎样的日子!霈文,你不该责备我呵,多少的苦都
吃过了,你还要责备我吗?霈文,你好忍心,好忍心,好
忍心哪,我哭泣终日,“她”说我……(下面烧毁)。
六月二十六日高陪伴我一整日,他怕我寻死。
六月二十九日我决心写一点东西了,写一本小小的书,我要把我
和霈文的一切都写下来。六月三十日著手写书,一切顺利。
七月五日我想我太累了,今日有些发烧。
七月八日风暴又要来临了,我感觉得出。霈文又不在家,我
终日伏案写稿,黄昏的时候,突然……(下面烧毁)
七月九日果然!“她”又寻事了,天哪!今日豪雨,霈文去工
厂,我不能忍受,我跑出去,淋湿了,高把我追了回来。
七月二十日病后什么都慵慵懒懒的,霈文对我颇不谅解,我心
已碎。七月二十二日浑身乏力,目眩神迷,虽想伏案写书,奈力不从心。
高劝我休息,他说我憔悴如死。
七月二十五日续写书,倦极。七月二十六日小生命将在八月中旬降生,连日腰酸背痛,医生说
我体质太弱,可能难产。七月二十七日天气热极,烈日如焚,“她”要我为她念书,刁刘氏
演义,我不知她是什么意思(下面烧毁)
七月二十八日晕倒数次,高找了医生来,我恳求他不要告诉霈文,
霈文实在太忙了,一切事都不能怪他。
七月三十日发热,口渴,我命将尽。我必须把书先写完,天哪,
我现在还不想死。七月三十一日霈文和高大吵,难道霈文也相信那些话,我勉力起
床写书,终不支倒下。八月一日我有怎样的晕眩,我有怎样的幻觉!霈文,别离开
我!霈文,我的爱,我的心,我的世界!
……
她猛的合起了那本小册子,她不愿再读下去了。这些片片段段、残破不全的记载使她的内心绞痛,泪眼模糊。把小册子锁进了床头柜的抽屉,她躺回床上,侧耳倾听,柏霈文仍然没有回来。只有山坡上的松涛和竹籁,发出低柔如诉的轻响。庭院深深16/59
9
一清早,亭亭就告诉方丝萦说,柏霈文病了。方丝萦心头顿时掠过了一阵强烈的惊疑和不安。病了?她不知道他昨夜是几点钟回来的,她后来是太疲倦了而睡著了。可是,回忆昨夜的一切,她仍然满怀充塞著酸楚的激情,她记得自己怎样残忍的将他遗弃在那废墟之中。病了?是身体上的病呢?还是心里头的病呢?她不知道。而她呢,以她的身分,她是多难表示适度的关怀呵!
“什么病呢?”她问亭亭。
“不知道。老尤已经开车去台北接刘医生了,刘医生这几年来一直是爸爸的医生,也是我的。”
“你看到他了吗?”她情不自已的问,抑制不住自己那份忐忑,那份忧愁,和那份痛苦的关怀。
“谁?刘医生吗?”“不,你爸爸。”“是的,我刚刚看到他,他叫我出去,我想他在发烧,他一直在翻来覆去。”“哦。”方丝萦呆愣愣的看著窗外的天空,几朵白云在那儿浮游著。人哪,你是多么脆弱的动物?谁禁得起身心双方面的煎熬?为什么呢?为什么你要到那废墟中去寻觅一个鬼魂?你找著了什么?不过是徒劳的折磨自己而已。她把手压在唇上,他梦寐里的章含烟!如今,他仍相信昨夜吻的是含烟的鬼魂吗?她猜他是深信不疑的。噢,怎样一份纠缠不清的感情!“方老师,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