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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深深-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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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笑了起来,雨和泪在脸上交织。雨,湿透了她的头发,湿透了她的衣服,她走著,走著,一步一步的走向了那道桥——那道将把她带向另一世界的桥。

雨,依然在下著,冷冷的,飕飕的。庭院深深42/59

22

暴风雨是过去了。方丝萦慢慢的醒了过来,迷迷糊糊的张开眼睛,她发现自己正躺在卧室的床上,那黑底金花的窗帘静静的垂著,床头那些白纱的小灯亮著。灯下,那瓶灿烂的黄玫瑰正绽放著一屋子的幽香。她轻轻的扬起了睫毛,神思恍惚的看著那玫瑰,那窗帘,那白色的地毯……一时间,她有些迷乱,有些眩惑,有些朦胧,她不知道自己是谁?正置身何处?是那饱受委屈的章含烟?还是那个家庭教师方丝萦?她蹙著眉,茫然的看著室内,然后,突然间,她的意识恢复了,她想起了发生过的许多事情;柏霈文,高立德,章含烟……她惊跳了起来,于是,她一眼看到了柏霈文,正坐在床尾边的一张椅子里,大睁著那对呆滞的眸子,似乎在全力倾听著她的动静。她刚一动,他已经迅速的移上前来,他的手压住了她的身子,他的脸庞上燃烧著光彩,带著无比的激动,他喊著:

“含烟!”含烟!含烟?方丝萦战栗了一下,紧望著面前这个盲人,她退缩了,她往床里退缩,她的呼吸急促,她的头脑晕眩,她瞪视著他,用一对戒备的、愤怒的、怨恨的眸子瞪视著他,她的声音好遥远,好空洞,好苍凉:

“你在叫谁?柏先生?”

“含烟!”他迫切的摸索著、搜索著她的双手,他找到了,于是,他立即紧紧的握住了这双手,再也不肯放松了。坐在床沿上,他俯向她,热烈的、悔恨的、歉疚而痛楚的喊著:“别这样!含烟,别再拒我于千里之外!原谅我!原谅我!这十年,我已经受够了,你知道吗?每一天我都在悔恨中度过!岂止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分!每一秒!你不知道那日子有多漫长!我等待著,等待著,等待著,等持著哦,含烟!”他喘著气喊,他的身子滑下了床沿,他就跪在那儿了。跪在床前面,他用双手紧抓住她的手,然后,他热烈的、狂喜的把嘴唇压上了她的手背,他的嘴唇是灼热的。“上帝赦我!”他喊著。“你竟还活著!上帝赦我!天!我有怎样的狂喜!怎样的感恩!哦,含烟,含烟,含烟!”

他的激动和他的热情没有感染到她的身上,相反的,他这一篇话刺痛了她,深深的刺痛了她,勾起了十年以来的隐痛和创伤,那深埋了十年的创伤。她的眼眶潮湿了,泪迷糊了她的视线,她费力的想抽回自己的手、但他紧紧的攥住她、那样紧,紧得她发痛。“不不,”他喊:“我不让你再从我手中跑出去!我不让!别想逃开!含烟,我会以命相拚!”

泪滑下了她的面颊,她挣扎著:

“放开我,先生,我不是含烟,含烟十年前就淹死在松竹桥下了,我不是!你放开我!”她喉中哽塞,她必须和那汹涌不断的泪浪挣扎。“你怎能喊我含烟?那个女孩早就死了!那个被你们认为卑鄙、下流、低贱、淫荡的女孩,你还要找她做什么?你……”“别再说!含烟!”他阻止了她,他的脸色苍白,他的喉音喑哑。“我是傻瓜!我是笨蛋!你责备我吧!你骂我吧!只是,别再离开我!我要赎罪,我要用我有生之年向你赎罪!哦,含烟!求你!”他触摸她,从她的手腕,一直摸索到肩膀。“哦,含烟!你竟活著!那流水淹不死你,我应该知道!死神不会带走枉死的灵魂,噢!含烟!”他的手指碰上了她的面颊。

“住手!”她厉声的喊,把身子挪向一边。“你不许碰我!你没有资格碰我!你知道吗?”

他的手僵在空中,然后无力的垂了下来。他面部的肌肉痉挛著,一层痛楚之色飞上了他的眉梢,他的脸色益形苍白了。“我知道,你恨我。”他轻声的说。

“是的,我恨你!”方丝萦咬了咬牙:“这十年来,我没有减轻过对你的恨意!我恨你!恨你!恨你!”她喘了口气:“所以,把你的手拿开!现在,我不是你的妻子,我不是那个受尽委屈,哭著去跳河的灰姑娘!我是方丝萦,另一个女人!完完全全的另一个女人!你走开!柏霈文!你没有资格碰我,你走开!”“含烟?”他轻轻的、不信任的低唤了一声,他的脸被痛苦所扭曲了。不由自主的,他放开了她,跪在那儿,他用手蒙住了脸,手肘放在床沿上,他就这样跪著,好半天都一动也不动。然后,他的声音低低的,痛苦的,从他的手掌中飘了出来。“告诉我,你要怎样才能原谅我?告诉我!”“我永不会原谅你!”他震动了一下,手垂下来,落在床上,他额上有著冷汗,眉峰轻轻的蹙拢在一块儿。

“给我时间,好?”他婉转的、请求的说。“或者,慢慢的,你会不这样恨我了。给我时间,好?”

“你没有时间,柏霈文。”她冷冷的说:“你不该把高立德找来,你不该揭穿我的真面目,现在,我不会停留在你家里了,我要马上离去!”他闭上了眼睛,身子摇晃了一下。这对他是一个大大的打击,他的嘴唇完全失去了血色。

“不要!”他急切的说:“请留下来,我请求你,在你没有原谅我以前,我答应你,我绝不会冒犯你!只是,请不要走!好吗?”“不!”她摇了摇头,语音坚决。“当你发现我的真况之后,我不能再在你家中当家庭教师……”

“当然,”他急急的接口:“你不再是一个家庭教师,你是这儿的女主人……”“滑稽!”她打断了他。

“你不要在意爱琳,”他迫切的说著:“我和她离婚!我马上和她离婚,我把台北的工厂给她!我不在乎那工厂了!我告诉你,含烟,我什么都不在乎,只求你不走!我马上和她离婚……”“离不离婚是你的事。”她说,声音依然是冷淡而坚决的。“反正,我一定要走!”他停顿了片刻,他脸上有著忍耐的、压抑的痕迹,好半天,他才问:“没有商量的余地?”“没有。”他低下头,沉思了好一会儿,再抬起头来的时候,他唇边有个好凄凉,好落寞,好萧索,又好怆恻的笑容,那额上的皱纹,那鬓边的几根白发,他骤然间看起来苍老了好多年。他的手指下意识的摸索著方丝萦的被面,那手指不听指挥的、带著神经质的震颤。他无法“看”,但他那呆滞的眼睛却是潮湿的,映著泪光,那昏蒙的眸子也显得清亮了。这神情使方丝萦震动,依稀恍惚,她又回到十年前了。这男人!这男人毕竟是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人呵!曾是她那个最温柔的,最多情的,最缠绵的丈夫!她凝视著他,不能阻止自己的泪潮泛滥。然后,她听到他的声音,那样软弱,无力,而带著无可奈何的屈辱与柔顺。“我知道,含烟,我现在对你没有任何资格要求什么,我想明白了。别说以前我所犯的错误,是多么的难以祈求你的原谅,就论目前的情形,我虽不知道当初你是怎样逃离那场苦难,怎样去了国外的。但我却知道,你直到如今,依然年轻美貌,而我呢?”他的苦笑加深了。“一个瞎子!一个废物!我有什么权利和资格再来追求你?是的,含烟,你是对的!我没有资格!”方丝萦闪动著眼睑,霈文这篇话使她颇有一种新的、被感动的情绪,但是,在这种情绪之外,她还另有份微微的、刺痛似的感觉,她觉得被歪曲了,被误解了,一个瞎子!她何尝因他瞎了就轻视了他?这原是两回事呵!他不该混为一谈的!“所以,”霈文继续说了下去。“我不勉强你,我不能勉强你,只是,不为我,为了亭亭吧!那可怜的孩子!她已经这样依赖著你,热爱著你,崇拜著你!别离开!含烟,为了那苦命的孩子!”“哦!”方丝萦崩溃的喊:“你不该拿亭亭来要胁我!这是卑劣的!”“不是要胁,含烟,不是要胁!”他迫切的、诚恳的、哀求的说:“我怎敢要胁你?我只请你顾全一颗孩子的心!你知道她,她是多么脆弱而容易受伤的!”

方丝萦真的沉吟了,这孩子!这孩子一直是她多大的牵系!多大的思念!为了这孩子,她留在台湾。为了这孩子,她去正心教书。为了这孩子,她甘愿冒著被认出来的危险,搬进柏宅。为了这孩子,她不惜和爱琳正面冲突!而现在,她却要离开这孩子了吗?她如何向亭亭交代呢?她惶然了,她失措了。坐在床上,她弓起了膝,把下巴放在膝上,她尽力的运用著思想,但她的思想却像一堆乱麻,怎么也整理不出头绪来。何况,她的情绪还那样凌乱,心情还那样激动著!

“亭亭到哪儿去了?”她忽然想起亭亭来了,自从她晕倒到现在,似乎好几小时过去了,亭亭呢?

“立德带她出去了,他要给我们一段单独相处的时间。”柏霈文坦白的说,猛的跳了起来。“我忘了,你还没有吃晚餐,我去叫亚珠给你下碗面来。”

“我不饿,我不想吃。”她说,继续的沉思著。

“我让她先做起来,你想吃的时候再吃,同时,我也还没吃呢!”他向门边走去,到了门口,他又站住了,回过头来,他怔怔的叫:“含烟!”“请叫我方丝萦!”她望著他。“含烟早已不存在了。”

“方丝萦?丝萦?”他喃喃的念著,忽然间,一层希望之色燃亮了他的脸,他很快的说:“是的,丝萦,属于含烟的那些悲惨的时光都过去了,以后,该是属于方丝萦的日子,充满了甜蜜与幸福的日子!丝萦,一个新的名字,将有一个新的开始!”“是的,新的开始!”她接口说:“我是必须要有一个新的开始,我将离开这儿!”他顿了顿,忍耐的说:

“关于这问题,我们再讨论好吗?现在,首先,你必须要吃一点东西!”打开房门,他走出去了。他的脸上,仍然燃满了希望的光彩。他大踏步的走出去,眉梢眼角,有股坚定不移的、充满决心的神色。他似乎又恢复到了十年前,那个不畏困难,不怕艰巨,势达目的的年代。

深夜,亭亭在她的卧室里熟睡了,这孩子在满怀的天真与喜悦中,浑然不知家中已有了怎样一份旋转乾坤的大变动。方丝萦仍和往常一样照顾著她上床,她也和往常一样,用手攀住方丝萦的脖子,吻她,用那甜甜软软的童音说:

“再见!老师!”方丝萦逗留在床边,不忍遽去,这让她牵肠挂肚的小生命啊!她一直看到她熟睡了,才悄悄的走出房间,眼眶里蓄满了泪。庭院深深43/59

现在是深夜了,孩子睡了,亚珠和老尤也都睡了。但是,在柏宅的客厅里,那大吊灯依然亮著。柏霈文、高立德和方丝萦都坐在客厅中,在一屋子幽幽柔柔的光线里,这三个人都有些儿神思恍惚,有些儿不敢相信,这聚会似乎是不可思议的。高立德和柏霈文都衔著烟,那烟雾氤氲,弥漫,扩散……客厅里的一切,在烟雾笼罩中,朦胧如梦。

“那次,我们始终没有捞起尸体,”高立德深思的说:“我曾经揣测过,你可能没死,但是,你的风衣勾在断桥的桥柱上,风衣的口袋里插著一朵黄玫瑰。而那时山洪爆发,河水汹涌而急湍,如果你跳了河,尸体不知会冲到多远,所有参与打捞的人都说没有希望找到尸体……一直经过了两个礼拜,我们才认了……”“不,”霈文打断了高立德的叙述:“我没有认!我一直抱著一线希望,你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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