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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刃听了立马说:“绝不后悔。”
双火与花卫静默一瞬,齐着说:“听天由命。”
我没什么想说的,渐渐又睡着了。只是套在蛇皮里的布褂在山涧里浸湿了,睡前就发觉冷意,睡梦中越来越冷,直至被冻醒,却觉察身上厚重,睁开眼又摸了摸,竟然是毛茸茸的熊皮。
“你醒了。”魔昂轻轻地说。我偏过头,看到他黑黢黢的侧影。头发仓促束在脑后,一如我在琥珀中,第一次见他,近在眼前却又感知遥远。
不知道因由何在,我就茫然问出了口:“你真的是我哥哥吗?”
而他依旧面向大海,侧对着我,没有即刻回应。
我也循着他看的方向去看,只见到海水已经冲上了大部分的泥地,一浪退却一浪再来,但浪头离我们还有十几步的距离。
魔昂轻轻开口,似在回忆:
“你的腿在海浪中,鳞片会发光。我只是偶然间游在浅水中时瞥到过一眼,待我追过去的时候,你已经消失不见。只在沙滩上留下一行小脚印。
回到深海中,我其实已经看不见你的光,但我遇见一条大鱼,便骗他说我能。他告诉了白眉,所以白眉就把你一直留在了海边。每当他快要失去耐性的时候,我就趁着涨潮上岸一次,留下一星鳞片。
就这么过了几十年,上百年,直到我终于有了一点点挽回你的把握。”
魔昂停下话语,海浪扑打的水沫已经溅到了我的腿上。我耳边只是轻轻盘旋着“一点点把握。”
双火花卫已经略有知觉地醒来,我捅了捅小刃,他也睁开眼。
海浪已铺到脚下。小刃要走进去,被魔昂伸臂拦住,“等浪再大一点。”
此时天灰突突的,没了夜却也不见晨,仿佛时间被滞留在一个点上,它要跨过昼夜定要费一番辗转。
海浪也被困在一个点上,不再长高。只是浅浅地打到我的膝盖。这时游入,虽然会触地,但应该不会陷入。想来魔昂有一点点把握便敢出海来寻我,此时却是这般谨慎了。
终于,时间冲破昼夜交替的那个点,一片微光从海际生出,而白茫茫的天空中同时露出了早月的轮廓。只在瞬息间,一股大潮终于蓄势而至。大家没再言语,登时游入水中,顺着回流,一直向前。
已经看不到泥地,到处汪洋一片。直到看见一片礁石的尖顶,想到双火此前所言,才知道已经游过了滩涂,进入到真正的大海之中。
海天相接处,太阳正一点点浮现。小刃兴奋地说:“游到太阳那里,是不是就到了对岸?”于是他抢在最前,顺着朝阳铺洒在海面上的一道霞光,游得畅怀。
但太阳渐渐跳出了海面,又跨过当空。小刃不禁有些生了气,嘟囔着:“怎么离天边还是那么远,好像一点儿都没有近。”
好在泡在海水中,能明显感受到承托,若不是故意,反而都沉不到海底。所以,双火花卫不曾劳累,当初也没如小刃那般急性,只是缓缓而游。双火还常常换个花样,只是问我:“怎么不见你说过的鱼?”
我也奇怪,无论是游在深处还是浅处,都没有见过一尾游鱼。口鼻中感受得到,这海水比记忆中咸,却没有记忆中的腥味。想来,这魔人国的海,果真沿袭了命相微弱的秉性。
不过转念一想,这方海水的浮托力量如此强大,如果真有鱼的话,定会浮到海面上,岂不是全都被鸟吃尽了吗?
魔昂则一直悬游在海面以下,我常常只能望到他脊背上传过来的微光。想来他是在追寻海水中的暗涌。如果不熟悉大海,会以为大海混沌一片,其实海面以下有许多股泾渭分明的暗流。当年住在海底大鱼家时,就听过大鱼们说如何用暗流来辨识方向,但他们怕我学会了逃走,所以我只是一知半解能熟悉一小片海底。
魔昂偶尔从深水中游上来,指给我一个大略的方位,然后再沉降下去。我便漂到海面把方向再告诉双火他们。才传达过几次,太阳就已经悄悄划过了整个天空,垂在我们身后的海际。
小刃回头看着渐渐沉入海中的夕阳,才明白水天相接不过是种幻象。而太阳终于沉没之后,那份幻象都不见了,四周灰茫茫一片,单调得仓皇。
瞪着眼睛,看着星星一颗一颗在夜空中亮起来,让心里多少有点儿念想。魔昂再次从海面露出头来,望了一眼北斗又沉下去,似乎方向都在他的掌控之中。我们只能这么认为,却不能说破更不能问,若他说他也在猜,那大伙真要怕了命。
终于,一座小岛出现在幽暗的海面上。踏上岸,我又感受到了脚底久违的软沙。而沙滩尽头,是一大片树林,郁郁葱葱,比魔人城里的秋木茂盛。白云犬钻到林子里,扑棱着跑了一圈,却没惊起任何鸟兽,想来是座空岛。
大伙躺在沙滩与树林的相接处休息。经过一天在海中的漂荡,双火他们都说没有胃口,简单吃了点皮囊中的肉干,便睡下了。
第二天醒来,依旧漂荡了一整个白天,到晚上寻到一处小岛过夜。第三天、第四天依旧如此。渐渐,已经辨不清是第八天或第九天,只是皮囊中的吃食已所剩无几。这天夜里再上岛时,从步履中,已然看得出各自的恍惚。
小刃尤走在最前,却突然欣喜若狂地喊叫起来:“这里有脚印!快来看呐!”
听他这么说,双火与花卫登时来了精神,狂奔过去。我也跑过去,确实看到潮湿沙滩上留有一行浅浅印记。想来这岛上肯定有人,无论魔人或仙人,因为那沙滩柔软又潮湿,如果是长久前的脚印指定会被洗刷殆尽。
魔昂终于从海中走出,来到我们身边,迈出大脚在那脚印旁边踩了一下,再移开时,留下了一模一样的足迹。
这是怎么回事?我们刚刚喜悦的脑袋转而木然。倒是双火尚有一丝清醒,垂着头说:“这是昨晚那座岛。”
“啊?”小刃闻之抬头四顾,茫然无措。
但魔昂反而镇定地说:“我们就要到了。”
双火激动起来,“你找准方向了?”
魔昂淡淡地说:“方位乱了。”
在双火的错愕中,魔昂解释说:“仙人国的密林深处有终年不散的大雾,会迷乱方位。若不是有无官大鹏鸟,我和无所求不可能穿过迷雾遇到大风。而这里的水下乱了暗流,想必也已经是魔人国的尽头了。”
大伙对于魔昂的话,将信将疑。第二天一早,魔昂望着日出确定了东西与南北。而游入海中之后,他却让我们都闭上了眼睛。
太阳在动,我们不能再看,只能在心里记住初始确定的方位。魔昂打头,我们循着水声追随他。他游得迅疾,我们追得吃力,其他杂念全然顾不上了。
不知游了多久,就在渐趋麻木之时,忽然感受到有东西与自己相碰。那东西小小的、滑滑的,竟然像鱼。但魔昂还没让我们睁开眼。
那像鱼的东西越来越多,似乎拥挤着从我身边穿梭而过,我只能全神去听魔昂游动的水声,怕一不小心就丢了方向。但小刃却忍不住叫起来:“这是什么啊?”终于打破了大伙一直僵持的默契。
我睁开眼,看到银色的小鱼正成群涌动。但双火他们没见过,都在水下睁大了眼睛。
我忽然意识到,他们怎么都沉到水下了?
才这么一想,他们的嘴巴就开始吐气泡,纷纷挣扎着往上游。
却在突然间,静止的海水动荡起来,像海中刮起了一阵风。
刚刚从我们身边游过的小鱼早已回过身来,它们正朝着一个方向迅速地涡旋、搅动起一方海水随之漩动。
只是一眨眼,游鱼已经把视线隔断,它们的身体密密麻麻拼接在一起,形成一面鳞片造就的墙。那墙在剧烈的转动,在渐渐地收紧,我看到挣扎着想游出海面的双火花卫和小刃都被涡流吸了回来。
而我的视野也开始大幅地旋转。只感受得到那些游鱼裹紧了我的身体,像是一张大手正欲把我拉向一个力量的中心。
模糊的视线里,只剩下游鱼盲目的双眼,明明是它们搅动起的涡旋,但它们却也像被涡旋而困。那涡旋扎着根,我们正被吸入到深不可测的……却不是海底,而是一张巨大的鱼嘴。
那密密麻麻的厉牙已然清晰可见。只是眨眼之间,小刃就已经消失在鱼喉深处。原来不论游鱼,还是我们,都是这巨鱼的猎物!
我挣扎着向外游,抓着身边的游鱼借力,可是仍旧不断下沉。慌乱中,抓见一只大手,他把我向外拉,鱼嘴又把我向里吸,我险些要被生生扯断。
我是已经松开了抓着的手,可是大手却不放开我。终于他使出毕生之力,确是把我扔出,但却把自己倒置。我飞远的力量,反而把他推向了鱼嘴的深渊。
只在瞬息之间,鱼嘴闭合上,一切的旋转寂然停止,我傻着眼睛看到那巨大的鱼眼盯着我。而吃饱的它迅猛掉头,银色的巨大尾巴倏忽而至,我想我都没有碰到那坚硬的鱼尾,就已经被它扫来的海水冲击而飞……
我被冲进大浪之中。过了一浪,又入一浪。那鱼尾仿佛是一切大浪的来源,它扇动一下,就牵连起整个大海的动息。
待浪潮终于停住时,我却又回到了那座迷乱中的小岛。我被搁浅在沙滩上,五脏六腑似乎都错了位。
大海归于平静。夕阳偏斜在天边。我找到早晨出发的方位,再次游入海中。可是无论如何,却再也寻不到刚才失事的那方海水。
天黑水深,我早已忘了方位。只觉得到处都是一样,一如我刚刚来到魔人国时遇到的长夜辽原。
偶尔有一股力量从身边穿过,我就追着挡住,希望那是一群游鱼,但却只是一股激流打在胸口。
渐渐失去力气,顺遂着漂到海面。却又发现那座小岛就在身边。
于是,我不再扎入海中,而是仰浮在海面上,盯着那座岛,倒着漂游。只是夜黑星弱,那座岛渐渐模糊,我只是一个疏忽,它就消失在空荡荡的海面上。而我一回首,它延伸的沙滩却就出现在身后,稳稳把我接住。
我明明是倒着游远离它,却怎么又游了回来。莫非是有两座一样的岛。我匍匐着站起来,肚子一丝一丝在痛。走着走着,眼前又出现了两行脚印。那分明是魔昂的。我们的脚印清浅都已消失,唯有他的印记还依稀可见。
一行稍浅是前天留下的。一行稍深是昨天留下的。
我坐在脚印旁边,望着幽幽海面,茫然无措,耳边又响起他跟我说过的 “一点点挽回你的把握。”
双眼迷蒙,仿佛有一层潮水要蔓延上我的视野,热热的,我强忍着,它们又缓缓退却。只能闭上双眼,终于陷入迷茫。
猛然惊醒过来,只见四下空落,我赶紧去看身边的两行脚印。如今只剩下一行还隐约可见。我跪在沙中,把双手按上去,一片片加重它的轮廓。待那朝日一出,我再次游入海中,却终又回到这里。
日复一日,也许只是三天五天,我却遥远地记不起。只是对于沙滩上那行印记,我的偏执前所未历。然而,如今我早已辨不清那足迹是魔昂的,还是我描画的。
太阳出来时,我又坐到海浪与沙滩的相接处,让双腿浸没在海水中。看着腿上的鳞片在海水里发出清冷的幽光,妄想魔昂能循着光芒找来。
周遭无声无息,太阳不觉间钻进一块云里去。
吞下太阳的云,在沙滩上投下辽阔的暗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