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绛痕记-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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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斜斜地照进窗口,晓音在孩子一落地后,便沉沉地昏睡着,杨夫人则抱着孩子。

晓音挣扎着要坐起,芮羽忙上前扶她。

杨夫人介绍着,“这位顾姑娘就是章弘自小以汉玉订亲的那位小姐,方才幸亏有她出钱,不然产婆还不肯留下呢!”

“顾姑娘,谢谢!”晓音话未说完,眼泪便涑涑落下,样子十分憔悴可怜。

“谢什么呢?算来我也是杨家未过门的媳妇,做这些事都该是义不容辞的。”芮羽说。

“难得顾姑娘有情有义,还肯承认和我们杨家的关系。”杨夫人又忍不住拭泪说:“危难当头,才知人情冷暖,章弘他们父子平日称兄道弟的朋友,遭押的遭押,躲过一劫的则全没声息,连雪中送炭也不肯。更让人寒心的是,连我出嫁的两个女儿,也像怕被传染到瘟疫似的,看也不敢来看我们。”

芮羽在那里安慰她们,井听她们诉苦,直到送饭的人进来,她才惊觉时间不早,大哥可能等得着急了。

她告辞时,杨夫人显得很不舍,而已经很亲热地喊她名字的晓音,更是期盼着孩子喂糖水,脸上曾有的喜气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更多的茫然。

芮羽把药放在泥炉上以慢火煎煮,突然听见杨夫人开口说;“这孩子生下来,就入了待罪之家,到底是不幸呀!”

芮羽无言已对,只能静静地扇着炭火。

杨夫人仿佛这才第一次注意到她说:“顾姑娘,你怎么在这个节骨眼上来呢?章弘和他爹、大哥,都被押在刑部大牢了。”

“到底是出了什么事?”芮羽问。

“还不是受人牵连。”杨夫人叹口气,

“唉!章弘的老师犯了罪,一些学生故交都被拖下水,事情来得太快,眼都来不及眨一下就什么都完了。”

“难道一点解决的办法都没有吗?”芮羽问。

“听说还会迁连更广呢!”杨夫人说:“幸亏你还没进我们家门,你要脱身,现在还来得及。”

芮羽正犹豫着该如何答话时,草堆后的晓音便微弱的喊人。

杨夫人把孩子抱过去,抹着泪说:“来看看你这苦命的儿子吧!”他问:“芮羽妹子,你明天还会不会来?”

芮羽很自然地点点头。

走出柴房,芮羽看着另一边雕栏画栋的整齐院落,心想,一夕之间由高处被打到低处,所有的荣华富贵皆如烟散,教人情何以堪呢?

芮羽怀着沉重的心情急急穿过市街,在近内城门时,顾端宇已经着急的在那儿等她了。

“大哥,你怎么入城了?不怕危险吗?”芮羽忙说。

“我搞清楚了,这来来往往的官兵不是针对我的。”顾端宇说:“你怎么去这么久?我还以为你迷路了。”

“我没有迷路,是杨家的大媳妇临盆,正好缺人手,我就留下来帮忙。”她接着又说:“大哥,你知道吗?杨家被抄家了!如今,杨世伯父子三人

全在狱中,只剩杨夫人。大媳妇,还有刚出生的孩子被软禁在柴房中,情况非常悲惨。”

“这就是报应,历史上的降臣都是没有好下场的。”顾端宇冷笑说:“夷人没有一点良心道德,说什么怀柔爱才、菩待前朝臣民,事实上是口蜜腹剑,恨不能赴尽杀绝,杨家的事,我可一点也不意外。”

“杨夫人说他们是被牵连的。”芮羽说。

“那八成是科场案的事情。”顾端宇说:“我刚刚和客店里的人聊天,才知道江南乡试考场的舞弊被人查出,顺治一怒之下,追究祸责,没想到却像堆叠骨牌一般,顺天、河南、山东、山西都有主考官放贿通关之事,这下子,不办都不行了,那几个主考官的门生也全无法幸免,杨家父子就包括在内。”

“杨夫人说很难救了。”她轻叹地道。

“没错,这回江南及由江南来的士子,都逃不过严办,不是杀头,就是充军,听说连顺治都要亲审,这是继怀柔之后,满人对汉人的一大整肃。”顾端宇看她一眼说:“这还要拜你的岱麟贝勒之赐。”

芮羽不喜欢顾端宇的语气,辩解着说:“这又与岱麟何干?”

“怎么会无关?他刚离开南京,江南就发生这么大的案子。”他冷冷地说:“岱麟这个人很怪,心高气傲的,既痛恨我们这些不降服的遗民,也讨厌那些巴结逢迎的汉人,虽说科场案株连的人都罪有应得,但若不是岱麟在一旁进言,也不会弄得现在囚车不断,以某种奇怪的原因而言,他非常不喜欢江南。”

岱麟不是曾经在长江畔说她就像江南的山水,神秘感人,令他百思不得其解吗?也因此,他就要大力对江南清查和整肃吗?

为什么?为什么在他们的永不相会中,他仍会以这种微妙的方式,影响着她的命运呢?想到此,她的心就泛起一阵绞痛。

顾端宇见芮羽不说话,以为她是听进了他批判岱麟的那段话,声调转为温和说:“你也不必替杨家难过了,杨士谦当初若殉国或隐退,也不会沦落到今日的下场。由另一个角度想,我们也刚好名正言顺地退掉这门婚约,不必再编造理由。

芮羽抬起头说:“杨家正处在急难当头,我们又提退亲,好像不太好吧?”

“难道你还想嫁吗?”顾端宇大皱其眉,厉声责问,“杨章弘现在生死未卜,人家躲祸都来不及了,才不会笨到去趟这淌浑水呢!”

“我懂你的意思,可是——”她迟疑地说。

“芮羽,你忘了我们来北京的目的吗?我们此行就是来退婚的,杨家富贵,我们退;杨家落难,我们也退,你原本就不愿当杨家的媳妇,又何必良心不安呢?”他理直气壮地说。

“我这一生最恨也最怕做落井下石的事……”她还是觉得不妥。

“一切就交给我吧!”顾端宇有信心地说。

芮羽看着他英俊的侧脸,线条如此之硬,似乎永远不会有软化的一天。当初父亲娶秦淮河畔出身的母亲为继室时,大哥也是固执地反对,甚至与家庭决裂了许多年。

在印象中,大哥总是无情的,除了反清复明外,没有一件事他会放在心上,没有一个人让他觉得重要。

对于杨家,她能以大哥那种潇洒的方式抛却在脑后吗?

顾端宇用钱买通了几个关节,才在十天后,见到关在刑部大牢的杨家父子。

这期间,芮羽频频出入杨家后院的柴房,忙碌不堪。一方面是杨夫人忧急攻心,终于劳累出病来,一动也不能动;而另一方面,刚做母亲的晓音,则终日以泪洗面、食不下咽,健康情况每况愈下。

可怜那刚初生的婴孩,无人照顾,又缺奶水,整日啼哭,芮羽只有靠慢熬的米浆安抚他,最后甚至也住到柴房,才能尽全力照顾这老小三人。

“芮羽妹子,若没有你,我们真不如该怎么办才好?”这话晓音每日都要说上几回。

“我杨家是祖上有德,才有芮羽这样好的媳妇,在危难中也不背弃我们。”杨夫人在昏乱无助中,已把芮羽视为自家人。

芮羽在往刑部的大牢时,一直在想这些话,万一……万一她们知道她其实是来退婚的,会不会承受不住呢?

今日菜市口又有斩首之人,芮羽避开看热闹的人群,在一处城门边等大哥。

几天来,她已回复到女儿身,穿的是月白的布衣裳,两条长辫,虽素净清瘦一些,却仍不减她江南女孩的秀丽气质。

没一会儿,顾端宇便急匆匆的跑来,“杨家父子已经过堂,判决下来了。”

“不是死罪吧?”芮羽屏着气问。

“他们不是主犯,还不到罪不可赦的地步,”

他说:“据刑部的小吏说,杨家三父子提交兵部,充军东北的宁古塔。”

“宁古塔?”她惊呼说:“那儿冰天雪地的。人千里跋涉地流放到那儿去能不能活着回来,都是个问题呢!”

“至少比斩立决强吧!”顾端宇毫无同情心的说,“我还没说完呢,杨家女眷则入‘辛者库’。”

“什么是‘辛者库’?”她紧张地问。

“‘辛者库’就是容纳罪犯的地方,之后再发放为奴。”他说。

“为奴?大啊!杨夫人和杨大嫂都是金枝玉叶出身,别说做不了粗重的工作,就光是被叱喝指使,都已经是莫大的羞辱了。”她忧虑地说。

“哼!当年杨士谦投降满洲人,就该知道有这种结局!”顾端宇面无表情地说。

“但他的家眷是无辜的,尤其是那个才刚出生的孩子,这种法律实在太不人道了!”芮羽仍觉忿忿不平。

“所以,你该庆幸了。”他说:“若是一年多前,我回了杨家的信,将你嫁入杨家,今天你也会入‘辛者库’了!”

“大哥,你不明了,杨夫人和杨大嫂都体弱多病,若入了‘辛者库’,一定活不了多久,而她们活不下去,孩子就只有死路一条,在这种情况下,我还能‘庆幸’地做壁上观吗?”

“你不做‘壁上观’,又能如何?”顾端宇有些生气地说:“别忘了,在十二年前,我们和杨家早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了,你不要心心念念的,还以为自己是杨家的媳妇!”

“我没有。”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向硬心肠的大哥解释,杨家妻儿如此可怜无依,又如此地信赖她……

转个弯,已到刑部,门口横挂着的一条大铁链令人触目惊心。经过了里头各厅的层层关卡,他们才见到被关在一间小室里的杨家父子。

小室虽然简陋,但尚有床椅,其中一名老者,发须半白,皱纹横生,想必是杨士谦,另外站立着的年轻人,一个面色憔悴,忧心忡忡,她猜是杨文弘;另一个背挺腰直,精神尚好,在芮羽走进来时,便两眼一亮,他大概是杨章弘了。

“端宇贤侄,芮羽贤侄女,我期盼你们来已经很久了。”杨士谦一见他们就说:“怎奈是在这种情况下见面,真是惭愧呀!”

顾端宇冷冷地不回答。芮羽忙说:“世伯,您就别说这些话了,人生如棋,世事难料,谁也预测不了命运。”

“顾姑娘!”杨文弘走过来,急急他说:“我听说晓音生了个儿子,他们母子都还好吧?”

“都很平安,大嫂还特地要我今天来讨个名字呢!”芮羽带着安慰的语气说。

“我们早就想好了,就叫‘佑宗’,他的出生等于是杨家在最悲惨时的一线希望,杨家未来的振兴就靠他了。”杨士谦说。

“谢谢顾姑娘,你的大恩大德,我们总有一日会报答的,”杨文弘打躬作揖,两眼湿润地说。

“杨大哥,快别多礼了!”芮羽不安地说,且感觉到另一双眼睛不断地注视着她。

“世伯。”顾端宇很勉强的称呼说:“我们今天来探监,并非讨论你们的案子或杨家的运势,而是有关舍妹的婚约。”

杨章弘温文尔礼的开口:“顾大哥,我们杨家一向很重视这断玉盟约,这些年来也千方百计的在江南寻找你们,可如今杨家沦落至此,充军抄家的,自然不敢误姑娘的终生,婚约要存要废,全凭你们,我杨章弘绝不会有任何怨言。”

听见这于情于理,又不卑不亢的话,芮羽忍不住抬头看他一眼,正好迎上他的回视,他的眼中带着一丝无可奈何隐忍的情感,她不由得为他心酸。

想杨章弘不过二十二岁,刚中举人,前程看好,却因恩师、父兄的拖累,必须流徙到北大荒,甚至或许会老死在那片毫无希望、未来的地方。

比起来,杨士谦年事已高,历经过富贵繁华,内心较无遗憾;而杨文弘则有妻小,人生尚有值得活下去的奋斗目标;杨章弘呢?功名己然渺茫,未婚妻又离弃他,还有什么能让他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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