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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样的小户寒门,和宫里能有什么样的缘分?”宫里头多得是心思伶俐口灿莲花之辈,顾沅心里陡然警惕起来,“来这里走一遭长了见识,已经是顾沅此生难得的造化了,又哪敢奢望什么?”
“好心性。”赵荣一挑大拇指,“这样不骄不躁的性子,在宫里头最易生发的!”他见顾沅神色越发审慎起来,又是一笑,拿手里文书指了指窗外,“你看着这些人眼下吃苦受罪,被姑姑们打板子,教训得可怜,可转眼分出去,保不齐就有几个得了贵人青眼,飞黄腾达的。姑姑们职责所在,敢说话,我们这样的人,可是一个都不敢得罪。在这儿呆久了,逢人就说客气话儿,一时顺嘴诌了两句,小娘子别往心里去。”他说着在案前坐下,看着顾沅给小风炉子煽火,一面揣摩说辞,一面垂着眼皮,用余光打量顾沅,鹅蛋脸儿,额头不宽不窄,下颏匀停端正,是个有福气的胚子,五官也生得好,长眉秀目,鼻直唇朱,搭配在一起,凑成张温柔和善的好相貌。
平心而论,宫里最不缺的就是美人儿,三年一大挑,待选宫女都打尚仪局这地方过,什么样的好模样赵荣没见过?虽然顾沅长得出挑,可在赵荣眼里头,也就只能算得上是个上中等,到不了让人一见就发怔的地步。这么个模样,什么地方能让皇帝和遂王都那么上心呢?他吮着下唇正胡思乱想,眼见顾沅提起茶吊子斟茶,捧给自己一杯,又把其他几杯装进茶盘,忙一抬手:“小娘子且缓缓,我这里有话问你。”
顾沅转过身:“赵师傅有什么话?”
这样身条虽然不赖,可也一样不是特别出挑,皇帝到底是凭什么看上的呢?赵荣百思不得其解,他定了定神,把这念头先放在一边儿,朝着顾沅道:“小娘子知道,我和玄云子是十几年的情分,冲着这一条,我拿小娘子当晚辈看,不说那些虚话。小娘子说过,自己是初次进京,在京里往年恩怨是一概没有的,我也信得实,可小娘子在京里头才待了两三个月,怎么就连内阁里头的大人都得罪了?如今薛阁老指着名字要查小娘子冒籍进京的事儿,这是怎么个说法?”
顾沅的脸白了白,咬着唇朝赵荣一礼:“赵师傅,薛大人名满天下,他的文章我读过,人却没有见过。连之前的刑部那位许大人在内,顾沅平日都素不相识。这几位大人为何如此,”她微微苦笑,“顾沅实在不知。但无论如何,倘若大人们一意要追究,顾沅必定一人承担,不连累旁人。”
“这话就见外了不是?”赵荣忙着虚扶一把,“连累不连累什么的说不上,我要真怕你连累,何必来这里?把话往上面一递,送你去慎刑司,不就结了?一是我和玄云老儿有情分在,二来顾小娘子这样脾气品性,我也不忍害你,三来顾小娘子是个聪明人,我也不瞒你,如今我有个对头在上面正得势,我就是黑了良心卖了你,他也得想法子办我个失职——咱们实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眼下就是小娘子如今想去自首,我也得拦着呐!”
“那赵师傅的意思——”
“顾小娘子是有功名的人呢,学政衙门有档可查,生年籍贯都有,抵不了赖。”赵荣正色,咳嗽一声道,“先前是我大意了,想着不过是这么几日功夫,哄哄人罢了,何必大动干戈?如今看来,甭管是谁,小娘子的仇家来头不小,手段心思也狠。咱们这边,也得狠一狠心了。”
他说着指了指桌上的文书,“小娘子且看看,这是正经的宫女履历,清清白白,没一丝儿假处。她命薄,上月没了,爹妈都是没能耐穷极了的人,自梧州流落京里,指着闺女在宫里,内务府赏点月例银米过活,如今顶梁柱骤然没了,哭得什么似地,口口声声下面两个闺女还小,进不得宫,一家子没了活路。我看他哭得凄惶,有心拉扯他们一把,又想到小娘子这里——这可不正是老天爷给了生路?那胡阮娘和小娘子年纪籍贯都差不多,如今小娘子干脆冒了她的籍,混上这么几天,一是躲过了仇家,二是让那家人多领两个月的钱粮,缓一口气寻个生计,也算是小娘子的阴德一件,如何?”
顾沅将那封文书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又问赵荣:“那这胡娘子的后事——”
“那尸身早送到化人场化了,”赵荣道,“她爹妈领了回去,就是没写结单。顾小娘子放心,我也是初一十五吃斋的人,不做那些绝户勾当。”
“既然如此,”顾沅深深吸了口气,将文书推给赵荣,“就全凭赵师傅安排,顾沅从命就是。”
“顾小娘子果然是爽快人,聪明人!”赵荣本以为还要费一番唇舌,此刻当真喜出望外,冲着顾沅一挑大拇指,“小娘子好明白事理呐!也不用小娘子做什么,只把这文书背熟,记得自己是胡阮娘就成了。旁的人么,姑姑们自有办法,一年半载出不了什么事,小娘子不用担心——”他猛然发觉自己失了口,忙咳嗽一声,“小娘子月底出宫,就更是万无一失了。”眼见顾沅面上仿佛一无所觉,才松了一口气,起身告辞。
顾沅礼仪周全地送了他出去,回身又重新沏了茶送到徐三娘面前。徐三娘看着她,脸上却有些讪讪的,只道:“你应了他的话?这也,这也,唉,待过了这一关,就好了!”停了停又道,“你说过家里人叫你阿沅,如今索性就还是依梧州的习惯,叫你阿阮,声音相近,你也好习惯。”
“不妨事,”顾沅低声道,“叫阮娘也是一样的。入乡随俗,逆了宫里的规矩,不好。”
她目光清澈,声音平静,没有一丝不甘疑惑,徐三娘盯着她看了许久,令顾沅退下,自己捧着那杯凉茶,又是一阵叹气:她在尚仪局呆得久了,看惯了旁人起落,早没了那些巴结上进的心思,只觉得平平淡淡才是福分,顾沅这份宠辱不惊见识清楚实在对她的脾性,也真是有心帮衬她一把,可这么样心性明白的孩子,怎么运道竟是那么样的差呢?
“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她嘟囔一声,起身到小宫女们跟前,一个个手把手地纠正行礼姿势。顾沅跟着徐云,一左一右地随着她身后,脸上依旧是一片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眼前阳光正好,脚下青石路纹理清晰可辨,她却觉得自己仿佛踩在云端雾里,前途是白茫茫的一片,她于宫规还不甚了了,但也看得出来,能几日间轻易寻出个合适的病亡宫女,又能做这样的手脚,绝不是一个小小的管事职权做得到的;一个小小的女科士子的案子,先有刑部大人为难,如今又有阁老追究,也远不止结交匪类那么简单。
只怕结交的,也未必就是匪类。顾沅抬头看向宫墙一角,朱墙琉璃瓦在阳光下格外明晰,把湛蓝天际隔成四方的一块,一行秋雁自其间飞掠而过,她唇边泛起一个不易觉察的苦笑,日后的吉凶祸福她无从知晓,但眼前的祸福她却看得明白,虽然赵荣口口声声打了包票,八月二十九复选宫女必定让她落选,虽然李清和许汐还在宫外等着与她一并还乡,但顾沅此刻心底却清清楚楚——这宫墙,她已经是出不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早上没来得及更新,晚上加班,也没能赶上。
欠的一更,周末再补上,如今且记在账上,诸位大人原谅则个。
☆、第23章
平白无故改了名字,外人好瞒,尚仪局里这些个一道儿选进来的小宫女却不好瞒。好在宫里不成文的老例多,尚仪局几个姑姑商量了一下,索性借着避讳的由头,给几个候选宫女都改了名。
“要说这避讳,也是前朝传下来的老例,宫里宫外都有,其中道理也不用我多说。”徐三娘手里拿着名册,审视眼前一排排垂手侍立的小宫女,“陛下天恩,御名只避连字,单字行文缺笔即可,为的是臣工子民行事方便。大臣们奏章上这么样不妨事,宫外头人浑说浑叫也不妨事,可咱们奴婢在御前,要是名字和上头一样字辈,听起来像什么话呢?”
她说着指了指顾沅,道:“就拿她来说。陛下这一辈宗室,都是元字辈,偏偏她的名字也是这个音。要是在外头,这名字不妨事;在宫里头,就招忌讳。哪一日碰上个成心挑刺的,故意引人失口,不说犯了御名,就是犯了亲王们的名讳,被有心人听见,慎刑司里五十板子,不禁打的,就能送了命!”
“不过爹妈给的名字,也不能胡删乱改。宫里头也不容随便改动,选个相似相近的音,在后面加个字,都使得。咱们宫女的老例,加字一多半都加‘娘’字,好记,也好称呼。”她说着又一指卫安娘,“像她这样的名字,就怎么叫都无妨了。你们且自己想想,有要改动了,想怎么改动,自己找姑姑递条子;不想改的也由你,要是复选因为这个被上头挑剔刷下来,可别埋怨姑姑不教你们。明儿就是复选,今儿下午不教规矩,让你们松散松散,明儿各凭本事,去吧!”
小宫女们齐齐朝徐三娘矮身行了个礼,各自三五一群的散了伙。卫安娘跟着顾沅回了宿房,手里头收拾东西,口里也不闲着,没口子地安慰顾沅:“姑姑说的是,你这名字得改。你也别不好意思,听阿母说,宫里头改名字的多了,还有为了讨上头一个高兴就改成吉利话儿的呢!你这是迫不得已,外头阿父阿母也不会怪你,最多,出了宫就改回来呗!”
“我已经想好了。”顾沅道,“以后就叫阮娘,用我干娘的姓,姓胡,就算是个别号,出宫再改回来就是。”
“连名带姓一起改?”卫安娘瞪圆了眼睛,可下一刻她就自己找出了解释,“这样也好,左右要改,索性都改了。不然改名不改姓,万一哪一日碰上上头赐名,改得和家里头人重了名字,又不能不改,心里又过不去,呕死人了!我听阿母讲过,她有个姐妹名字和主子重了一个字,被主子改了名,改的名字和她宫外的侄女一样,偏偏那是个挑剔的主儿,又不敢辞,她虽然嘴上不说,心里郁了半年呢!”
顾沅的手停了停:“宫里的人,常常要避讳,改名换姓?”
“也不是。”卫安娘见顾沅感兴趣,更是得意卖弄,“听阿母说,这些规矩一朝一个样儿,时松时紧的,全看上头。先帝重规矩,单字也要避讳,当今陛下就不一样。听说陛下登基那年恩科,有个举子名字和陛下重了一个字,大臣们引先帝时的老例,要他改名字,陛下就没答应呢!”
“是海州举子张士元。”顾沅静静道,“按例本要更名下一科重新再考,但陛下言道名姓是父母所赐,俱有深意,轻弃有悖人情,便废了单字避讳的老例,避讳的字词,也废除了许多。”
“你倒是知道的清楚!”卫安娘惊讶,顾沅唇边却泛起一丝苦笑:这些本是学宫先生们津津乐道的典故,但凡读书的士子都耳熟能详,如今于她,却好像隔着一层纱,仿佛近在咫尺,却再也触摸不到了。
“人人都说陛下仁厚,和先帝一样,也是明君。”苦笑在顾沅唇边只停留了一瞬,卫安娘并未留心,一边和顾沅一道熨烫宫衣,一边按照自己的思路兴致勃勃地往下说,“听说这次大考殿试,陛下是要亲临的,要是咱们复选,也能这样就好了。老一辈人传说,先帝在世出巡的时候,有人偷眼瞻仰过御容,说是虽然年纪大了,也看得出年轻的时候生得好。陛下登基去郊祀祭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