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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儿是大朝,小爷进这么少怕撑不住。”崔成秀低声劝说;“要不,奴婢让御膳房再传一份别的?”皇帝于饮食上没什么特别偏好,崔成秀绞尽脑汁地想来想去,“前儿的山药糕小爷称赞过,要不,奴婢传一份?还有内务府新近贡上来的;海州的酱小菜——”
皇帝没理会;过了一会儿才抬手揉了揉额角,嘟囔一声:“吵得朕头疼。”她起身出了殿;崔成秀无法,只得硬着头皮跟上去随驾,见皇帝在龙舆上时不时举手揉眉心,更是担心,低声道:“可是昨儿晚上李女史伺候得不周到,扰到了小爷?她一夜都——”
“朕睡着了,不曾让她退下,她就在殿里守了一夜。这件事不必再提,让她有空的时候跟四娘再学学规矩就是。”皇帝的声音平平淡淡,听不出喜怒,“昨晚朕看的折子全部留中,让奏事处原样放着别动,朕自有处置。”
既然让李婉娘学规矩,就是默许她留在御前了,皇帝念旧,御前多用老人,不跟裕王似的走马灯般更换新人,顾沅一个已经是异数,李婉娘能留下来更是异数,只是听皇帝的语气,于李婉娘不像有什么什么别样心思,崔成秀有心试探,见皇帝端坐在龙舆中闭门养神,便小心翼翼闭了嘴。
都说皇帝金尊玉贵没人能比,在御前这些亲近人眼里,辛苦劳累也算得上头一份。奴婢们陪着皇帝熬夜,白天能轮值歇宿,皇帝熬了夜,到了时辰照样得挣扎起来理政,早朝、日讲、大朝,哪一样耽搁了,御史们都要上折子劝谏。崔成秀私底下替皇帝算过,打从登基那一日起,除了有一年皇帝病了一个月,实在起不了身,没能上朝外,其他时候竟是风雨无阻雷打不动,臣子们的奏折里说得清清楚楚理直气壮,九州生民嗷嗷待哺,为人君父又如何忍心耽搁朝政,不闻不问呢?
这么样脚不沾地地忙,就是锦衣玉食,又能尝到几分滋味?更别提御前那些琐碎小事了。崔成秀心里大致有了谱,这位李婉娘心思高人一筹,算是摸准了皇帝的脾气。这么上进的人才可比油盐不进的顾沅识趣得多,自己往上托她一把,万一她走了运,巴结起来只怕也比顾沅容易不少,就是不成,如今魏逢春一门心思捧着顾沅,自己另拉杆旗子出来,与他打打擂台,看看他吃瘪的脸色,不也热闹有趣许多么?
他拿定了主意,回了清和殿便找来李婉娘跟着允娘和程四娘两头学:“上次顾小娘子提过,要李女史改奉茶水,小爷允了的;今儿小爷又亲口要李女史跟四娘学规矩,没的说,司设的差使也得精心着学。能者多劳,李女史前途无量呐!”
御前总管最擅长体察圣意,原本李婉娘在清和殿内值了一夜,便已令众人侧目,崔成秀一番口风透露出去,李婉娘身价立时便更是不同,加之崔成秀故意安排李婉娘住进东值房,倒仿佛当真是摆明车马,要与顾沅一争高下了。
顾沅一枝独秀的局面泡了汤,旁人不论,魏逢春心里头却恨得直磨牙:虽然阖宫都称皇帝为“小爷”,但那不过是遵循先头传下来的老例,小娘子总归不是爷们儿,还能见一个爱一个往龙床上凑?皇帝的心思,只要是个明眼人都瞧得清清楚楚,顾小娘子一句话,李女史就有了差使,要她没了差使,不也只是一句话的事么!
然而无奈顾沅实在不替魏副总管争气,见李婉娘霸在允娘身边学差使,她便回房练她的大字,对众人捧红踩黑的种种心思伎俩视若无睹。魏逢春恨铁不成钢,忍了半日,终究还是忍不下去,亲自到西值房里,苦着脸劝说顾沅:“论圣意,小爷的心思,明眼人都瞧得清清楚楚;论规矩,小娘子是先跟着允娘学差使的,怎么能让旁人抢了先?”
仿佛是写错了什么,顾沅伸手另取了张宣纸铺开,一字一字重头写起:“魏师傅,我终究是要出宫的人。”
魏逢春一口气没上来,险些被噎住,平了平气息才道:“这,这——小爷是许了,顾小娘子日后出宫,这个,那个,鹏程万里,前途无量,可宫里头也不差呀!有小爷的圣眷在,顾小娘子要升发,还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儿?说句不该说的,宫外头十年寒窗出来,就是状元及第,也得翰林院里头坐三年板凳,哪里比得上宫里这条登云路呐?虽说名头不如外头响亮好听,规矩也多些,可老话说得好哇,吃得苦中苦,方得人上人,放着阳关道不走,非要挤独木桥,那不是自讨苦吃嘛!小娘子是明理的人,这样的话不用我多说,是吧?再说了,有道是人争一口气佛受一柱香,小娘子就是铁了心要出宫,可在宫里头,也不能任人踩呀!”
“魏师傅,”顾沅这一次停笔朝魏逢春看去,“您说人争一口气,我也想要请教,在这宫里,我该争些什么呢?”
“自然是争着在主子面前露脸了。”魏逢春不假思索滔滔不绝,“巴结好主子,在主子面前露脸,差使才能做得稳做得安,也才能升发。说是一个‘争’字,里头学问可大了!有的主子不喜欢人争,你就不能总把揽着,得耐得住,把得住,看准了机会再动手,有的主子挑剔,就得万分小心——”他见顾沅静静看着自己一言不发,又讪讪停住,“咱们小爷对底下人宽厚,是最好服侍不过的了,顾小娘子圣心独眷,也用不着争什么,只要伺候得小爷高兴就成了!”
“伺候得、陛下高兴?”顾沅唇边露出一丝苦笑,“魏师傅,您也说过了,我在宫外十年寒窗,到头来,只是为了使尽花样心思,让一个人高兴么?”
“这——”魏逢春哑口无言,又想了想,“小娘子是明白人,虽说这话是大不敬,可小娘子肯跟我说这样的话,是高看我一眼,我领小娘子的情,也不跟你藏着掖着:人可是分三六九等,咱们小爷,论身份是天底下一等一的金尊玉贵,论相貌人品,那也一样是一等一的,以小娘子的模样才气,也只有服侍咱们小爷才相配呀!不瞒小娘子,我们这些人在御前,那些大臣的模样见得多了,倒是个个道貌岸然一本正经,说话也比我们这些奴婢好听,可论起内里心思来,不往上巴结的,有,少得就像就,就像那什么沧海一粟。”他冲着顾沅微微一笑,“小娘子年轻,看不穿这些个虚头儿,不说别的,小娘子自己想想,外头哪个官儿不巴结上司一门心思往上爬,宫内也是一样么!”
“家父不曾。”顾沅神气声音心平气和,既不动怒,也无自矜,“我自幼跟在家父身边,他常道君子忧道不忧贫,虽是粗茶淡饭,总归问心无愧。魏师傅说的道理,我明白,也见识过,”她眉宇间满是了然的苦涩,“可知道归知道,顾家人终究做不到。”
这话实在是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明摆着,顾小娘子是苦读书出身,改不了书生脾气。可顾小娘子视富贵如浮云,魏副总管却没法高风亮节,一面心疼自己这几日奉承巴结统统打了水漂,一面绞尽脑汁地想着说辞,突然眼前一亮:“小娘子这个,这个真是威武富贵都不能屈呐!您是真读圣贤书的人,”他大拇指一挑,“日后必定公侯万代!只是圣贤他老人家也说过什么在其位谋其政,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儿,是不是?甭管您什么时候出宫,如今总在御前是不是?那小爷的茶水,就该着您伺候。何况那李婉娘只会耍心思弄手段,侍奉得哪有您这么周到实在呀!昨儿晚上不过让她送了一碗安神汤,惹得小爷不爽快,一夜都没睡安稳,今儿又早起大朝,一个时辰,御前悄悄传了五六回热手巾了!这么撑一天下来,怎么受得住啊?”
他见顾沅果然神色微变,心头暗喜,说得更是详细:“听侍膳太监说,小爷早膳也没好生吃,只进了一小碗粥。如今天儿这么冷,空着肚子坐在殿里是什么滋味儿?也就仗着小爷体气足撑得住,可再怎么样的身体也架不住这么折腾呀!旁的我也不敢劳烦小娘子,只求午膳时小娘子陪着递递菜,小爷肯多进两口,圣体安康,我们这些人就烧高香了!”
他眼巴巴看着顾沅,见顾沅思索了一会儿终于点头,不由得大喜道:“小娘子果然菩萨心肠!那我就去准备着了!”
顾沅看着他喜滋滋挑帘出门,忍不住又是微微苦笑。宫里的人都说,太监的话不能尽信,她知道魏逢春的说辞不过是把自己引到皇帝面前的伎俩,可知道归知道,要她硬着心肠撂开手对皇帝不闻不问,她也一样做不到。
明明已经下定了决心,皇帝也已经亲口允诺,明年恩科前便离宫,这样一份离奇缘分也就此无缘,可为什么竟会日复一日地觉得,自己的前路比之前更加茫然了无头绪?皇帝的心思清清楚楚,无论对己对她,都是早早了断才好,可自己为什么竟然还会答应呢?
顾沅掀开那张宣纸,满纸圆熟整齐的《千字文》最后一句笔触忽改,显得十分触目,就像许久前的某一次旁人对她提到皇帝时那样,她的心思和手中的笔一起,乱了。
这一日皇帝依旧是午时方回清和殿传午膳,进殿时脸上的疲色已经掩不住,又传了一回热手巾,强打精神坐到膳桌前,抬起眼睛看了一眼桌上的菜色,只道:“撤了罢。”
魏逢春心里担忧,使了两回颜色,见顾沅依旧立在一旁不动,只得硬着头皮上前赔笑:“小爷好歹用点儿,就是不看别的,就看在这几样儿是顾小娘子亲手端过来的——”
皇帝没有半点食欲,疲累到了极处,连顾沅在旁也没能发觉。她此时才注意到顾沅,略一惊讶便已了然是魏逢春的把戏,心里暗自苦笑一声,随意看向一样清淡些的菜色:“就这一样。”
按规矩皇帝御膳时不必自己动手,想吃的菜色自有人挪到案前,以往都是魏逢春动手,这一次他朝顾沅连使了两回眼色,见顾沅也依旧不动,只得又自己动手:“小爷尝尝这一样儿?”
果然是心不甘情不愿来见自己,所以打算只做美人瓶一样的摆设?皇帝心底更是苦涩,看着盘中菜只是皱眉,半晌才提起筷子,却突然听到顾沅的声音:“陛下不必勉强。”
哪有这么拆台砸人差使的?魏逢春心里气急败坏,抬起头正要反驳,却见顾沅已经伸手替皇帝取下了手里的筷子,自旁边铜盘里拿起热毛巾,替皇帝又擦了擦脸:“陛下累极了,既然吃不下,不妨先歇过了再传膳。如果陛下不嫌弃,臣再为陛下背一卷书,如何?”
她声音温和,眉目间满是怜惜,皇帝只觉如坠梦中,明知梦醒后不过一场凄凉,此刻却仍只愿这一场美梦不再醒来,仰头望着顾沅的脸看了一会儿,低声道:“好。”
司设早在廊下等候,不过一刻功夫,便将寝殿收拾妥当,皇帝解衣进了御帐,明明是疲累到了极处,可心里千头万绪,怎么也睡不下去。顾沅的声音适时地在帐外响起,皇帝安然的同时,自己又忍不住苦笑,倘若当真养成了习惯,不是更舍不得放她离开?
终究是累得狠了,不过盏茶功夫,一卷书未完,御帐内已经呼吸均匀。顾沅止住声音,在明黄帐帘前停住脚步,犹豫了一会儿,伸手轻轻撩开了帐帘。里面是一层天青绸帐幕,再撩开来,皇帝安安稳稳闭目,长长的睫毛一动不动,睡得正熟。
刚刚眼前眉目间掠过的惊喜眷恋再一次在心头划过,顾沅在心底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她刚刚本不该如此提议,皇帝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