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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裕杰凝视当年他蹲过的角落,邱晴回头告诉他,邱雨那夜就躺在门口,母亲则一直睡在房里。
“我殊不寂寞,所以不肯搬家。”
“将来怎么嫁人?”
“像我这样的女子,大抵也不要奢望这件事为佳。”
“而我配不上你。”
陋室中似有“嗤”一声冷笑,麦裕杰抬起头,“是你笑我?”
“不,”邱晴摇摇头,讶异地问,“那是姐姐,你没听出来?”
麦裕杰笑,只有他接受邱晴的疯话,不让她宣泄一下,只怕生活压力会把她逼成齑粉。
麦裕杰说:“来,我陪你出去逛逛。”
他俩来到闹市,两人肩并肩,从前他看她闷,时常做好心把她带出来走走,他在前,她在后,并不交谈,他让她参观店铺街市,随意买零食吃,尽兴始返。
今日邱晴走在同一条街上,一抬头,猛然看见许多五光十色、林林总总的招牌,招摇地呼召顾客寻欢作乐要趁早,邱晴呆住了。
这果然是新潮流,邱晴数一数,一条短短的街上,共有八十七个招牌,每一个艳帜后边,都有一个故事。
她问麦裕杰:“你故意带我到这里来?”
他点点头。
“你怕我上学上得脱了节?”她笑问。
警车号角呜呜,不知什么地方出了什么事,什么人召了执法部队前去协助。
警车过去了,深宵,对面马路卖女服的档摊,宵夜店,桌球室,都仍然营业,街上点着数万支的灯泡,温暖如春。
麦裕杰用手肘轻轻推她,示意她看楼梯角落的交易。
一个穿玫瑰紫缎衣黑色丝袜的女子匆匆自小童处接过一小包东西塞进胸前,小童一溜烟似地滑脱,女子抬起头,惊惶地四处张望,这时,人家也看清楚她的脸,尽管浓妆,幼稚的表情显示她才十五六模样。
邱晴喃喃说:“街上只剩老的小的,适龄的大概全到你的夜总会去了。”
“记住,”麦裕杰说,“这条街叫旺角道。”
邱晴不语。
“世界上每一座大城市起码有一条这样的街道,你不必为本市难为情,也不用为自己发窘。”
邱晴问:“我们逛够没有?”
“累了我送你回去。”
第二天,邱晴起个大清早,回到校园,守在礼堂门口,特地等同学们一群群进来,朝气勃勃,有说有笑,她欣赏他们明亮的眼睛,粉红色皮肤,轻快的步伐。
邱晴忍不住走过去与他们每个人握手,一边说着“早,你们好,谢谢你们”,同学们认得她是管理科的邱晴,都笑起来,“你也好,邱晴,又考第一是吗?”以为她要把欢乐与每个人分享。
待上课铃真的响起来,邱晴回到课室,已经累得睁不开双眼,整个课堂里相信只有她一个人横跨阴阳两界,光与影,黑与白,生与死,善与恶,她都领教过,疲倦也是应该的。
没到放学她便去医院探朱外婆。
老人躺在清静的病里,看到邱晴喜出望外,紧紧握住她的手。
白衣看护笑容可掬地进来探视。
朱外婆说:“这里一定极之昂贵……”
邱晴温柔地打断她,“麦裕杰已经交待过了。”
邱雨一早就最爱说的:金钱面前,人人平等。
邱晴开头也十分疑惑,真的,没有人会追究?她跟着姐姐出入消费场所,果然,所有的服务人员为着将货物套现,对顾客毕恭毕敬,只要货银两兑,他们才不管客人从哪里来,又将回到哪里去,市面上只有脏的人,没有脏的钱。
“真亏得阿杰。”
“是的。”公立医院多么不堪。
朱外婆与别的老人不同,她始终精灵、清醒、从不噜苏,也许老人同孩子一样,无宠可恃,自然就乖起来。
邱晴可以想象自己老了的时候,有事要进院修理,恐怕亦如朱外婆似,孤零零躺着,双眼注视房门,渴望熟人进来探访。
外婆还有她,她谁都没有。
外婆轻轻说:“你会找到伴侣,养育子女。”
邱晴把手乱摇。
隔两日老人出院,邱晴同医生谈过,她健康情形无碍,大概可以有机会庆祝七十大寿。
复活节学校有一段颇长的假期,邱晴待在家里与外婆作伴。
外婆向她透露一个消息:“有人旧事重提,与我商量要收购单位重建。”
邱晴讶异,“你想搬出去?”
“不,但这小小蜗居可以换新建大厦两个到三个单位呢。”
“外婆,我同你讲,这里才是你安身养老的好地方。”
“邱晴,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这一列石屋的户主全答应了,只剩你一户。”
邱晴十分悲凉,低头不语。
“大势所趋,连我老人都要让步,你是年轻人,不会想不通。”
过半晌邱晴问外婆,“拆建期间,你打算住什么地方?”
“我可以回乡下。”
“尚有亲人?”邱晴关心地问。
外婆笑,“有彩色电视机,怎么会找不到亲戚。”
邱晴点点头,“好的,我答应卖。”
“你母亲不会不赞成的。”外婆安慰她。
第二个星期六,邱晴在中午新闻报告中听到夜总会失火消息,她赶到现场,三级火已经扑灭,疑是电箱失修走电,到处是烟渍水渍,装饰全部报销,最快要三两个月后才能复业。
邱晴完全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麦裕杰一声不响,冷冷旁观,一如不相干的观光客。
邱晴同他说:“不如收山算了,少多少麻烦。”
麦裕杰一点儿不气恼,温和地说:“我们一起到北美洲去,你读书我退休,钓鱼种花,那才是理想生活。”
邱晴不出声。
“你不愿意,就别叫我洗手不干,”他叹一口气,“再说,休业后从早到晚,叫我到哪里去?一个人总得有点事要做,还有,那一帮十来个兄弟,也已经相处十多年,他们又怎么办?”
邱晴觉察到他语气中那种商量的成分,麦裕杰已视她为同辈看待。
“你可以试试给遣散费。”
“听听这管理科高材生的口气!要不要依照劳工条例赔偿?出生入死,怎么算法?他们还没到退休的时候,我即使往北美洲,也得把他们带去。”
邱晴说:“那么赶快装修复工,生意最旺的季节即要来临。”
“邱晴。”
她转过头来,他很少这样叫她。
只听得麦裕杰郑重地说:“如果我有正经事相求,你不会不帮忙吧?”
邱晴比什么时候都爽快,“你尽管说好了,赴汤蹈火、两肋插刀绝无问题。”刹那间她刁泼起来,语气像她姐姐。
麦裕杰怔怔看着她,隔一会儿才说:“谢谢你。”
回到学校,仍是好学生,坐饭堂都不忘看功课。
有人在她对面坐下,“又要大考了。”
邱晴以为是哪个同学,随口答道:“我们这些人就在考试与考试之间苟且偷生。”
“然后当这一段日子过去,还怀念得不得了。”
邱晴一怔,抬起头,她看到的人是贡心伟。
“你好吗?”他说。
邱晴微笑,“久违久违,这些日子,你干了些什么?”
“我一直在想。”
“需要那么周详的考虑吗?”邱晴的语气很讽刺。
贡心伟分辩说:“你不是我,不懂得身受这种冲击的矛盾。”
“也许我俩并非兄妹,我从来不会把事情看得那么复杂。”
“那是你的本领。”
“呵,谢谢你赞美。”她更加尖酸。
“邱晴,我想知道得更多,请你帮助我。”
“我以为私家侦探已把一切都告诉你了。”
贡心伟说:“我知道你对这件事情极反感,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当初麦裕杰用什么样的手法找到我?”
邱晴一怔。
贡心伟说下去:“同样的手法,同一间侦探社。”
邱晴用手托住头,她怎么没想到,怪不得麦裕杰认识那姓郭的私家侦探。
“彼此彼此,邱晴,我们都不是天使。”
蓦然听到这句比喻,邱晴大笑起来,饭堂有着极高的天花板,她的笑声扩散得又高又远,同学们都停下谈话,转头向她看来。
邱晴在学校内一向沉默寡言,同学们见大笑的是她,讶异不已。
邱晴笑得流下眼泪,连忙掏出手帕印干。
贡心伟任由她笑个够。
“你来干什么?”邱晴问。
“我想看看我出世的地方。”
“你要有心理准备,看完之后,不准惊恐不准呕吐。”
贡心伟看着她,“你好像不打算了解我。”
“你也应该尝试了解我。”
“那么从现在开始我们努力尝试好不好,一直吵下去难道又能解决什么?”
邱晴鼓掌,“思考整年,果然有道理。”仍不忘揶揄。
她把他带到城寨的时候,已经恢复常态。
她问兄弟:“你到过这里没有?”
“从来没有。”
“你去过欧美多少次?”
贡心伟不语。
“奇怪是不是,”邱晴微笑,“来,让我向你介绍我们的老家,你想看龙津义学呢,抑或是候王庙,想去九龙码头遗址也可以。”
贡心伟异常紧张,他的额角冒出汗来。
邱晴有点不忍。
对他真残酷,自幼生活在那么理想的环境里,养父母视同己出,忽然之间,他明白他所拥有并非理所当然,乃是因为幸运的缘故。
邱晴轻轻说:“对不起。”她开始谅解他。
贡心伟转过头来,“不是你的错。”
邱晴赔一个笑,“如果你真的觉得坏,试想想,情况还算是好的呢,倘若留下来的是你,你会变成什么样?”
也许是邱晴多心,她仿佛看见贡心伟打了一个哆嗦。
邱晴把他带到老家,木楼梯已经为岁月薰得墨黑,走上去,吱咕吱咕,电线电表全在扶手旁,一盏二十五瓦长明灯照着昏暗走廊。
“你认为怎么样?”邱晴问他。
贡心伟掏出雪白的手绢擦汗,一下不小,手帕掉在地上,邱晴伸出足尖,把它踢至一角,“唷,糟糕,不能再用了。”邱晴不忘在适当的时候开他小小玩笑。
“你一直住在这里?”
“我还打算住到它拆卸,你真是幸运儿,贡心伟,这幢房子月内就要拆掉重建,彼时你才来,就看不到祖屋了。”
邱晴开了门,邀他进屋,招呼他坐。
贡心伟喃喃说:“室内有点闷。”
邱晴打开窗户,“空气当然不及山顶住宅流通,不过,老屋有老屋的好处,你说像不像住在电影布景里?”
贡心伟无心与她分辩,他整个人沉湎在想象中,他仿佛看见带着脐带的幼婴被匆匆抱离这所故居,他用手掩住脸,邱晴在这个时候忽然说:“我听见婴儿哭,是你还是我?”
贡心伟脸无人色地倒在椅子里,震荡得说不出话来。
“心伟,这间屋子里有许多奇怪的声音,有时我听见我自己,有时是母亲或姐姐,我实在舍不得离开。”
贡心伟不能作答。
“心伟,没有人叫你回来,你的处境比摩西为佳,来,我们走吧。”
贡心伟呜咽,“母亲她总有什么留下来吧?”
邱晴温柔地说:“你只不过在这里出生,你的好母亲是贡健康太太。”
贡心伟紧紧握住邱晴的手。
“她可愿意承认我是她骨肉?”
“她从来没有否认过。”
贡心伟总算把四肢拉在一块儿,缓缓站起来,忽然之间,他的眼光落在她们母女三人的那帧照片上。
他取起照片端详,喃喃说:“她真是一个美妇人。”
邱晴轻轻接上去,“所以能够活下来,你不晓得有时一个人为着生存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贡心伟看着邱晴,“你没有一个正式的童年吧?”
邱晴笑笑,“还可以,我懂得苟且偷生。”
“这个姓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