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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迂回的路-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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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源对家课的看法:“天天一大堆,有些同学自下午四时做到深夜,差些白了少年头,那么勤工,我打工随时赚一万八千,足够零用,何用受刑。”

一不喜欢,便是受罪,不爱应酬的人一见盛大场面便叫苦连天,不爱读书看到家课就无比厌恶,金源从来不做功课,他带一只球回学校踢。

到了初中三金源自动停学,在修车行得心应手,不知做得多么愉快,他磨砂的车平滑一如原厂手工,客人赞不绝口。

之后他把书本扔在一旁,不过今日的他口气完全两样。

他同千岁说:“今日去取了孩子们出生证明文件。”

千岁笑,“他们叫什么,顺风顺水?来福来旺?”

“照你意思。自由自在。”

千岁一怔。

金源结巴地说:“我在想,孩子们呢,总得读好书吧。”

千岁低下头,强忍著笑,差些流泪,啊,孩子们尚未满月,王金源已为天下父母心现身说法。

他讪讪说下去:“读大学,做官,或者当公司总裁,不用像你我做的手指发黑。”

千岁沉默,他觉得恻然。

金源终于像他那样,看清楚了自身。

他抓著头,“读书人斯文。”

千岁轻轻问:“打算怎样教导?”

“蟠桃说:搬到名校区域居住,一早请补习老师,教他们英文数学等科目,只准看教育电视,不许看胡闹综合节目,家里禁绝粗话烟酒。”

千岁点点头,“修车行由谁继承?”

“将来再说。”

“你去名校接放学,是否换上西装领带,抑或,扮作司机?”

金源一愣,忽然听出这是极大揶揄,他生气,悻悻说:“狗眼看人低。”

“金源,做回你自己。”

“蟠桃与我不想孩子做粗胚。”

千岁只得拍拍他肩膀,“努力加油。”

金源尤自生气,“你看死我儿子不会读书。”

他走了。

千岁妈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做了父亲,忽然感动,想把世上最好的给孩子。”

“对,应该如此。”

千岁不出声。

千岁只想做一个比较好的王千岁,不是别人,他不想为任何人脱胎换骨。

那天晚上,他正在站头等客,忽然听到收音机报告:“因为旅游车司机忘记携带省际旅游证,引致车子在旅途中被民警扣下,十七名游客在枫泾出口被警察拦住,动弹不得,司机没向乘客作任何解释,随警察去了派出所,将游客晾在一边,全车乘客十分惊惶不知如何是好,希望有好心司机空车前往枫泾接载旅客前往目的地乌溪,速与电台联络。

千岁一听,只觉好笑。

他打电话到电台,“我愿意载,正驶往枫泾。”

“你贵姓名,几时可到?”

“我叫王千岁,车牌一三三八二,约二十分钟抵达枫泾。”

“谢谢你。”

千岁赶到现场,狼狈不堪的乘客见车涌近,忽然有人鼓掌。

千岁把他们连人带行李载往乌溪。

乘客只给消费,没有车资,千岁也不予计较。

第二天他往修车行加油。

忽然好奇问:“金源,油从何来?”

“讲多错多,不说不错,明知故问。”

“不是违法柴油吧。”

金源瞪他一眼,“你才非法。”

“孩子们好吗?”

“明天到你家吃饭,你不知道?”

“怪不得老妈要杀鸡宰鸭。”

“你妈叫你成家,千岁,我们既不能扬名立万,结婚生子也是一项成绩。

说到他的孪生儿,金源脸上发出亮光,求仁得仁,他最幸福,千岁认真替他高兴。

上课时他问老师:“送什么给婴儿最好?我一对孖生侄子满月。”

千岁的英语因为勤练,发音颇准,可是语气生硬,不太似对白,有点儿像背书,常常在不应该断开之处停顿,正是初学者的口吻。

老师却只有鼓励神色,“下了课我陪你去选一件颜色鲜艳的玩具。”

千岁的心咚一跳,这不是主动约会吗,呵,有否机缘呢。

下课他们一起离去,在婴儿用品店挑了若干玩具及衣物。

千岁大开眼界,原来今日幼儿自有他们全套日用品,可爱的小小件,不比千岁小时,什么都是大人用剩,或是大人名下拨一些出来给小孩,千岁有点感触。

付账的时候,售货员说:“先生太太,下周有新货运到,有一种婴儿床,安全舒适,请来参观。”

千岁福至心灵,转过头对孔自然说:“明日中午,可否赏脸到我家吃饭?”

不料孔自然十分大方应允,“呵,那我也得选一件礼物,这只小熊音乐盒很适合。”

千岁鼻酸手颤,要过片刻才镇定下来。

下午他在家,情绪高昂,不能自已,满屋乱走。

母亲在厨房忙个不停,有鱼有肉,加鸡汤蔬菜,幸亏老房子厨房宽敞,足够活动。

千岁帮母亲裹云吞,“为什么吃这个?”

“因为像元宝。”

“华人为什么崇拜金钱?食物尤其如此……金橘、麻球、饺子、油条……都象征金钱、金条,最好钱财滚滚而来。”

“因为穷人多。”

千岁没话说。

片刻三叔来访,带来水果,三叔对寡嫂一直这样关心。

千岁妈突然问:“三叔,你还记得罗湖桥吗?”

三叔答:“嘿,当年但凡自内地由陆地过来,均需经过罗湖桥。”

千岁妈微笑,“当年我手抱,由母亲带我走过罗湖桥,我还记得四周有士兵站岗,吓得一声不敢响,妈妈说,父亲就在桥那头等我们。”

三叔感慨,“四十年过去了。”

千岁甚爱听他们怀旧,斟出香茗,坐在一边细听。

“真是百年沧桑,报上说两百多吨重罗湖铁路新桥已经启用,全部电气化,老桥被放在梧桐河回廊当文化展览。”

“记得梧桐河吗?”

“当然记得,那边是华界,这边是英界,没有合法出入境文件,叫偷渡者。”

叔嫂二人唏嘘不已。

三叔说:“那时我父亲一定要南下,长辈都反对;好端端离乡背井,连根拔起,这是干什么?后来,才知道家父有判断能力。”

千岁妈点头,“不过,新移民家庭十分吃苦。”

“不久也学会一口粤语,同小广东一样。”

千岁妈转过头来,“千岁,你载我们去走走新罗湖桥。”

千岁连忙答应:“明白。”

“千岁黑黑实实,像广东人。”

“现在哪里还分什么省什么县,都是同胞。”

“你还记得寄包裹岁月吧,猪油白糖最受欢迎,每家杂货店门口都贴著‘代寄包裹’字样。”

三叔微笑。

这时候客厅墙壁上忽然出现一圈光影霍霍乱转。

千岁妈嘀咕:“对面有顽童。”

三叔童心突起,“来,千岁,我们以彼之道,还彼之身。”

他们进房去抬出一面穿衣镜,搬到露台,把大镜子对牢对面,刹那间把小小光圈折射过去,强烈百倍。

千岁哈哈大笑。

三叔也笑,“叫这班顽童三天睁不开眼睛。”

他们又把镜子抬回寝室。

稍候他告辞去邓家上班。

千岁说:“三叔一直没有结婚。”

母亲不出声,过一会儿才答:“他眼角高。”

“是为著方便照顾我们吧,他怕妻子小器,离间我们叔侄感情。”

“他又说他没有资格成家,单身没有负担,做人简单得都多。”

“三叔老来会否孤单?”

“有没有子女,老了都一个模子,千岁,将来,你以自己家庭为重,我不要你为迁就老妈而迟婚。”

那天晚上他没睡好,第二天上完课接孔自然回家吃饭。

千岁妈一打开门,意外之喜,她第一次看到千岁的朋友。

两人长得竟那么相像:一般浓眉大眼,同样穿白衬衣卡其裤,一般背著书包。

千岁妈以为他俩是同学,好学的女孩总错不了,她一点也没有时下少女染金发跻高跟拖鞋那些陋习。

她喜心翻倒,也不故作镇定,忙不叠招呼贵客,介绍家人给她认识。

蟠桃斜眼看著孔自然:唏,清汤挂面,幸亏抹了一点口红,否则像农民,背帆布书包,穿斜布裤子,朴素过头。

但不知怎地,她看著自己的大花皱边裙及凉鞋,突然觉得夸张。

幸亏今日两个孩子才是主角,谁也抢不了他们锋头。

孔自然一见幼儿,哈一声说“以往我看杨柳青年画,只想,世界上哪有如此可爱胖婴,今日看到这一对孖子,才知道完全写实。

千岁咧开嘴笑,不愧是读书人,称赞人也那么含蓄动听。

吃完饭留下礼物,孔自然告辞,千岁送她出去。

他说英语:“菜式简单,叫你见笑。”

“鸭汁云吞令我回味无穷。”

千岁忽然轻轻说:“我是一个夜更司机。”

孔自然转过头来:“我是英语教师。”

千岁讲得更加明白一点:“你不嫌弃我。”

孔自然微微笑,“来历不明的弃婴仿佛是我呢。”

千岁缓缓伸手过去,握住她的手,刹那间,历年来委屈无奈像是在这一刻得到申诉,他心境忽然平静下来,呵上天待他不薄。

自然闲闲说:“你母亲的男友对他十分体贴。”

千岁莫名其妙,“家母没有男伴。”

“那个无时无刻不静静看著她的中年男子,他理平顶头,穿黑衣黑裤。”

“那是我三叔,先父的亲兄弟。”

“呵。”

千岁却不介意,“你看出来了。”

孔自然尴尬的笑。

“三叔真情流露,这些年来特别照顾我们母子。”

“你猜,你妈妈知道他的心思吗?”

“家母是一个非常单纯的人,我想,她这生也不会知道有什么异样。”

孔自然像是有话要说,但轻轻打住,他们北美长大的人,虽然爽直,但不至无礼。

千岁却这样回答她:“家母是真的不知,并非大智若愚。”

自然点点头。

送走女友,千岁回家,大伯与三叔聊得起劲。

“…你以为陆地凶险,海上更加可怖,今年二月,海盗在八号货柜码头起卸区,劫商船,掠货二十多万,去年三月,贼人持刀洗劫沙洲油船十多万,八月又劫舢板,渔民受伤垂危。”

“盗贼如毛。”三叔叹息。

金源说:“这叫做杀头生意有人做,也有抢匪身中警枪当场倒毙。”

看到千岁回来,大家注意力转向他,“女朋友走了?”

蟠桃酸溜溜说:“很好呀,斯文,白皙,有学问。”

千岁亦觉满意。

三叔看著他,“千岁,齐大非偶。”

蟠桃频频点头。

大伯解围,“千岁喜欢谁我们也喜欢谁。”

金源问:“她能做饭吗,会带孩子否、可知生活艰难?”

千岁微笑。

蟠桃搭嘴:“洋人说的啊,当一件事好得不象真的时候,它大抵也不是真的。”

千岁妈替儿子抱不平:“王千岁配得起任何女子。”

千岁本来平和情绪给他们七嘴八舌激起涟漪。

他走到露台去吹风。

三叔站在他身后问:“孔小姐是你同学?”

千岁猛然转过头去,“三叔,我家的事,自家作主,多谢你关心,不过,我已经长大成人,会得照顾母亲。”

三叔退后一步,不知怎地,脚步忽然踉跄。

他平生第一次遭到千岁抢白,这个打击非同小可。

他勉强点头,“我明白。”他退出露台。

接著,亲人们告辞,千岁无意向任何人道歉。

大门关上,屋里恢复清静,千岁见大厅像刮过飓风,乱成一片,连忙帮母亲收拾。

妈妈问他:“突然面色又变,是谁叫你不悦?”

千岁不答。

“你三叔也真是,无故唠唠叨叨讲了一大堆。”

千岁端张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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