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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这样子。”听着邻居大婶提供的讯息,井上恭彦又问:“请问大婶,吕大人他们一家人有说要到南山哪里吗?”
“南山”就是终南山,座落在长安城南郊,是许多名士和文人隐居的地方。听说药王孙思邈就隐居在山里。井上恭彦来到长安一段时间了,虽然还不曾去过,但已久闻此山大名。
邻居大婶摇头。“没有呢。没听他们说起。吕大人只拜托我帮忙看一下门而已。”
井上恭彦点点头,再三谢过大婶后,便回头往国子监走去。由于太过专、心想着祝晶的事,没注意到街道那端有几匹马正飞奔而来。
“当心!”一声大吼让他警醒过来,刚站到路边,就看见几名身穿轻便镜甲的长安金吾卫手持长枪,沿路追捕两名盗匪。整条大街顿时喧腾起来。
围观的人群追着那群骚动的来源而去,恭彦因为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孔,忍不住也跟上前一瞧究竟。
尽管长安城在天子脚下,但街坊小巷里,偶尔仍有宵小和占街为王的地痞小儿为患。当恭彦走到人群骚乱处时,两名盗匪已经被金吾卫擒压制在地上,围观的人群正为了这场免费的好戏鼓掌叫好。
其中一名年轻的卫士将盗匪捆绑后,交给身边的同伴,随即弯身扶起一名跌倒在街旁、受到惊吓的老妇人;然后,一抬头,他看见了井上恭彦。被烈日晒得黝黑的脸孔咧开笑容,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
“这不是那个日本留学生井上恭彦吗?好久不见了。如何,祝晶小弟一切都还好吧?”
恭彦就想,他是见过这个人的。当下,他拱手道:“好久不见。当日多谢您了…”但不知要如何称呼?
瞧出恭彦短暂的迟疑,刘次君爽朗地为他解围。“我叫做刘次君,刚从城门郎的位置调进长安县金吾卫营里。我似乎虚长你几岁,以后在街上遇见我的话,看是要学祝晶小弟喊我一声大哥,或是直接叫我名字都可以。”
恭彦笑了,也不别扭,当下就喊:“刘大哥。”
“喂,要收队了。”另一名金吾卫大声喊道。
刘次君应声:“就来。”回头又对恭彦说:“我好久没看到祝晶小弟了,下回有机会的话,你们两个一块来找我喝碗茶吧。”
“好的。”恭彦答应。看着金吾卫收队,将就擒的两名盗匪押向官府的方向。
周遭的人群又恢复了流动,井上恭彦站在人群川流不息的大街上,突然很想见祝晶一面。
当夜里,他作了个梦,梦见祝晶在哭。
他叫他不要哭,但祝晶说:“没办法,恭彦,你看,我这里好痛。”
他低头一看,赫然看见祝晶左胸下破了一个大洞,一颗鲜血淋漓的心就要跳出来。他赶紧伸手压住他的心,但温热的血一收不断溢出指缝;原本透明无色、垂在祝晶脸上的泪痕,竟也变成了红色。
“眼泪若流完了,因为心还是好痛,就只能流血了。”祝晶说。恭彦惊悸不已,猛然醒转过来。窗户朝北,尽管已经敞开,仍吹不进夏日的风,使得学舍里十分闷热。大汗淋漓的他披上薄衣,起身到小院徘徊。
当晚月光皓洁,却只映照出他心乱如麻。
好不容易等到天亮,坊门开欧;他到马肆租了一匹马,顺着南北向的朱雀大街一路往城外奔去。
那个梦让他很不安。他必须见祝晶。立刻。
他在朱雀大街底端的明德门被守门卫士拦下来。
一般外国人在长安,若要做远地旅行,必须向有关单位申请通行的路牒。
井上恭彦以留学长安的名义来到唐国,在修业年限内,暂时没有远行的计划,因此他身上的路牒并未让他拥有出城的许可。
被栏下时,恭彦试着与卫士解释:“我只是要去终南山。终南山分属长安万年县和长安县的管辖,是中京的郊区,我并没有要远行外地,还请各位大人通融。”尽管恭彦说的没错,终南山虽在长安城外,主要山群确实是分属京兆两县;而上级并未严格规定,被限制只能在长安活动的外国人不能到长安的郊区。
但因为史无前例,因此守城卫士不敢轻易放行。
其中一名卫士见恭彦神情颇为焦急,考虑片刻后才道:“这样吧,我去请示一下上头,如果上头说没问题,我们也会放行。不过那要花一点时间,请你在一旁稍后,好吗?”
恭彦不喜欢这样,但也不能说不好。正烦恼时,左近处传来熟悉的爽朗笑声。
那年轻的金吾卫招呼道:“这不是恭彦老弟吗?”唔,就说他是个会装熟的人吧。“怎么站在这里?咦?你牵着马,是要出城吗?”
恭彦连忙回应:“刘大哥,真巧,又相遇了。对的,我要去终南山找祝晶。”
“那你怎么还站在这里!呃…嗯。”终于猜到并了解状况后,刘次君拍了拍先前那名正打算要骑马去官署通报上层的卫士肩膀,挤眉弄眼地说:“得了吧,弟兄。你不会连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去劳烦上面的吧?最近上头因为在宫里出了一些小问题正烦着呢!听说好几个不长脑袋、不会判断事情轻重、一遇到一些小问题就往上头请示的家伙都被降级了呢。你真带种,在风声这么紧的时候,还敢去问上面的喔。”那守城卫士听得额头直冒汗。
“真的吗?”是有听说最近上级心情不太好,但不知道有“不好”到这种草木皆兵的程度呢。
“是真的。”刘次君语气转为严肃地说:“站在同袍的立场,我得说句真心话。要我是你,我会赶紧让这个人出城。
毕竟他又不是什么可疑的罪犯,何况南山确实算是京城的郊野,不是外地啊。我还听说,咱们皇上对这批新来的日本留学生很礼遇呢,想必也是不禁止他们去南山礼佛、踏青的吧。”
“呃,真是这样子吗?”那城门郎还是有点怀疑。
刘次君又笑说:“瞧你担心的,真是辛苦了。我家里有些保健筋骨的好酒,等你有空时请让我招待招待吧。”看向其它卫士,又道:“最好大伙儿都一起来,西域的葡萄酒呢,保证是好酒。”
终于,城门郎被说服了。
刘次君送井上恭彦出城。临别前,他捉住恭彦的马辔道:“要留意时辰,这城门黄昏时就要关的。知道终南山怎么走吗?”指着路。“顺着这条笔直的天门街,约莫三十里尽头处就是了。好走得很,找不到路就问人。”
恭彦答应了,临去前,他感激地说:“多谢了,刘大哥。”刘次君笑着一挥手。“没什么。见到祝晶小弟时,记得帮我打声招呼。”
“一定。”
深夏的终南山上,树木蓊郁。
入山处是一个山谷?有小贩在此设摊,专卖过路人茶水和干粮。山中风光明媚处,座落着几簇道观庙宇,几缕轻烟与山岚缭绕,随风自在飘飞。
入了山后,井上恭彦向行人打听吕家人的讯息。
隐约有人见过这一家三口曾在某时入山,往某方向而去。
循着那模棱两可的讯息,恭彦骑马山行,愈深入山林之中,人烟愈见稀少。
近午时,他停在一处林荫下喂马喝水时,蓦然回首一望,山脚下的长安城竟成了尺寸山水。
山林的静寂,使他格外清晰地认知到自己的心意。根据邻居大婶说的,祝晶入山几日就会回来了,他大可不必特意走这一趟。更不用说,能否找到祝晶,本身就是个大问题。南山之大,并非一朝一夕就能走遍,这绵延数州的群山,隐藏了太多的可能性。也许到头来他只是白忙一场。
可为何明知如此,他却依然执着地来了?
驱马往山中更深处走去,走到马儿无法行走的崎岖山径后,他牵着马匹继续步行。沿途曾见到一、两名樵夫与猎户,他停下打探方向,但没有得到有用的消息。后半日,他迷了路,只好在山中生火夜宿,看望天上一轮明月皎洁似水,听山风吹拂过树林的声音。
清晨被山鸟唤醒后,他吃过简单的干粮,便整装上路。
面对着群山万壑,恭彦不止一次想对着那不知名的山群大声呼喊祝晶的名字,却都梗在喉中,成为吞咽不下的苦涩。
被萋萋芳草侵没的古道上,有野兽与人走过的踪迹。
他顺着那山中古道来到一处山头,时间已是近午。
山顶上有一间小草屋,半片围篱后头有几簇修竹,像是隐居者所居住的山屋。他近前想要叩门,但室内寂静无人。
屋后隐约传来模糊的笑语,他绕过竹篱,往屋后走去。见有人影掠过,正想呼声问路,那人已转过身来,捧在手上的野花登时零落满地。
“恭彦”隔着疏落的围篱,井上恭彦蓦地心头一热。尽管不算是走过千山万水,但在见到他的那一刻,心中那股沉沉的忧虑顿时如轻烟般消逝。
“祝晶……”
“嗳,小公子,快来玩啊。”小春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祝晶没回应她,他站在原地,看着满身风尘的井上恭彦,心里百转千迥,突然,他理解地问:“你特地来找我的吗?”
恭彦微一点头。
祝晶瞪大双眼。“你可能会找不到的啊!”
他们一家人每年都会来山中小住几日,小舅舅若刚好回来了,也会一起上山来。邻居们虽然也知道这件事,但南山如此之大,隐居者如此之多,为求仕宦而以终南为快捷方式者,更是多不胜数,要找到他们一家人可不容易。恭彦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只见恭彦说:“我知道。”顿了顿,又道:“我没想那么多……”
祝晶已经来到他面前,两人隔着一片竹围篱,他清楚看见恭彦脸上的疲惫与松懈的笑意。“怎么了,你为什么…特地来这一趟?”
恭彦摇摇头,反过来执意问道:“你还好吗,祝晶?”彷佛这是唯一重要的事。这话问得莫名其妙,但吕祝晶竟然懂了。他咧开笑,点头道:“我很好。抱歉让你担心了。”
他一定是答对了。恭彦终于露出微笑。
但接着,吕祝晶惊呼一声:“小春快来!”说着,他匆匆绕过围篱。
“恭彦!”这家伙竟然昏倒了。
恭彦后来才知道,原来小屋后有一条较为好走的小路,可以驾着车直接上山来。他因为山路崎岖,在不辨方向的路途上,中了暑都没发觉,见到神清气爽的吕祝晶,心中没有了牵挂,便倒了下来。
“你好笨、好笨喔。”祝晶一边帮恭彦擦脸,一边嘀咕:“我们过几天就下山了,你根本不需要特地上来这一趟啊。”
祝晶听说了恭彦在出城时遇到的刁难,以及刘大哥出手相助的事后,便忍不住觉得恭彦好傻。他明明不是个笨蛋的啊,怎么会做这种傻事啊。
吕校书去帮恭彦将租来的马牵过来。
小春拿着一管风车在一旁玩着,偶尔瞥来几眼偷看井上恭彦;那几眼,对一名小女孩来说,已是太过复杂。恢复了意识的井上恭彦静静地躺在小床上,看着祝晶红润的脸颊与晶亮的眼眸,早先那梗在胸口、说不出的担忧与郁气,隐然消失无踪。
他乖乖躺着,让祝晶帮他擦脸、喂他喝水、按揉着他疼痛的额际,当个最安分的病人。等祝晶嘀咕了一段落,他才开口:“这是你第二次照顾我了。”
揉按他额际的小手突然停下动作,看着他的双眼带着温暖的情感。
“怎么,想报恩吗?日本国人都怎么报恩?”
恭彦没有回答,只是微笑反问:“唐国人都怎么报恩?”
祝晶正要开口,但小春觉得好无聊,便插嘴道:“大公子,我们唐国人要报恩的话,都是以身相许的。”祝晶是她的小公子,因此小春都唤恭彦“大公子”。
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