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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通陌生来电显然不是时候,岳洋放任它在桌上震了三个回合,压了压脾气接起来:“你好。”
或者是纠缠不休的推销员,或者是换了新号的朋友,他更希望是前者。
“你好,”对方听起来漫不经心,显然不是来找业务的,“岳洋?”
“对,我是。”这种懒洋洋的叫法有点耳熟,好像不久之前刚听到过,声音却很陌生。岳洋一时想不起这人是谁,也不便沉默太久,“不好意思,你是哪位?”
“我是路子明。”
行政助理施施然来到岳洋办公室,敲了敲开敞的玻璃门:“经理级别一次一百,拿来吧。”
“嗯?”岳洋含着烟一怔,慌慌张张把香烟捻在鼠标垫上,顿时烧出一股橡胶的焦糊味,这才完全清醒过来。“我不是故意的,刘助理。”他抽出一张纸巾蘸了蘸杯子里的水扔到鼠标垫上,合起手掌求情,“饶了我吧,就这一次。”
刘助理伸出涂了红色指甲油的食指,勾了勾:“规矩就是规矩,再说外边那么多人都看见了,没看见也闻见了。”
岳洋叹口气,拿出钱包抽一张粉色大钞递出去,等她要拿又收起手指躲开:“你得先答应我一件事。”
刘助理扬手抽走钞票:“交罚款还这么多条件?”
“又不是难事,”岳洋在罚款明细表上签了名,“你答应我别把刚才的糗事说出去。”
“不行,一定得说。”刘助理耸起肩膀眉眼含笑,“我得让小姑娘们知道知道,她们岳经理不是神仙,别捧得那么高。”
Q市作为公司总部,上上下下三百多号人,其中一半是女性,一半里又有二分之一是刚毕业一两年的女孩,难免会八卦跟自己年纪相仿的男上司。岳洋的性格还算平易,就连年近四十的刘助理,也时常无视上下级关系开他玩笑,更不用说女孩子们了。
岳洋其实无所谓,刚才那番打趣只是为了掩饰尴尬。
他的尴尬并非来自于烧了一个洞的鼠标垫,而是无法控制的颤抖。他抖得这么厉害,点烟都勉强。
他的初吻,七年没见的初恋情人路子明,居然人在Q市。
路子明提议请客吃饭的时候,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下来,等挂断了电话才知道后悔——他从别人那知道路子明继承了家里的采石场,三年乡镇小老板的日子还不一定把眉清目秀的路子明变成什么样,估计说起话来也比当年更难入耳。岳洋活到现在没多少美好回忆,就怕这一见面要毁了仅存的硕果。
岳洋又草草看了几眼下属的报告,过眼不入心,索性扶着额头发愣。无事不登三宝殿,他跟路子明不过做了一年的同桌,感情根本算不上深厚,只是有些特别,而且对路子明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他绝不会因为碰巧人在Q市就找到自己头上。
他再次下意识地从烟盒里抽出一根香烟,刚碰到下唇就像被烫到一样拿开,重新插回去。路子明正在Q市有名的景点附近,算上堵车,到香港路差不多正赶上下班,这不到一个小时的缓冲对于岳洋来说既漫长难熬,又短暂得令他不知所措。
事实证明,岳洋对Q市的交通做了乐观估计,他在大厅心神不宁地多煎熬了二十多分钟,才看到一个瘦高的身影穿过旋转门。岳洋一心以为路子明变成财大气粗的乡村胖子,扫了一眼,没认出来,出于礼貌转开目光。
“是你眼神不好还是我变化太大?”路子明两三步迈到他眼前,扬了扬手,“哟。”
“哟”完了就是一个拥抱,岳洋身体一僵,尴尬地拍了拍他的背:“子明,我没认出是你。”
路子明紧了紧嘴角:“我还真不适应你叫我这个。走吧,去哪吃?”
岳洋想说“你瘦了不少”,却感觉有点暧昧,直接回答说那我们去老大连路烧烤店吧,打车也就是起步价,路子明随即来了句:你不是有车吗?
岳洋这才听说高三同学都知道他车房兼备在Q市混得风生水起,还有夸张的传说他事业有成,已经是“总”的级别:“扯淡,我也就是个小经理,房贷没还完房子还不算是我的,车是有,一般不开,油价太贵养不起。”
路子明笑了,叼着烟按住岳洋后脑勺揉了几把,像个黑社会干部对待重点培养的马仔。岳洋反手绞住他胳膊,弯腰在肚子上打了一记老友拳:“你怎么样?快混成地头蛇了吧。”
“我?我这日子过的啊,已经超出所有人的想象了。”
路子明声音里带着自嘲,脸上挂着冷笑,护住打火机点烟。风太大,他试了几次都以失败而告终。岳洋掏出自己的防风打火机凑到他眼前,之后也给自己点了一根。
Q市属于二线城市,下班时间的拥堵状况却直逼京沪,两人立在初冬的街头默默吸了几支烟,还是没拦到出租。岳洋跺跺脚,弯起手指弹掉烟屁股:“算了,换个地方喝疙瘩汤去,走着十五分钟。”
“怎么都行。”
路子明看上去并不打算在街头阐述自己糟糕的生活,只感慨一句Q市到底干净,空气也好,落后半步跟在岳洋身后。街头喧嚣,掩盖起他的脚步声,岳洋莫名地脊梁发麻,仿佛路子明随时会从背后砍上一刀。
转进燕儿岛路之后,周遭明显安静下来,路子明快走一步跟岳洋并肩而行,说我在县城窝了这几年已经不太记得大城市什么样了。
岳洋这才想到他刚才的沉默也许不是因为难以启齿,而仅仅是懒得盖过喧嚣大声说话,正是老同学路子明的作风,笑了笑说:“大城市啊,无非就是车多人多灯多。”
“我家的采石场转卖了。”
岳洋走了两步,这才对路子明这句突兀的坦白作出反应,愣在原地。路子明回身看他:“怎么?有必要震惊成这样?”
两人正巧停在一盏路灯下,昏黄的光线使路子明的脸更加陌生起来——颧骨似乎更高,眉骨压得更低,脸颊微妙地凹陷着,就连笑容也十分节制。“我以为你家的采石场要代代相传呢,”为弥补自己的失态,岳洋上前揽住路子明的后背继续走,“没想到你把它转手了,是要做别的生意?”
路子明好像觉得这种猜测挺有意思,干笑几声:“被逼着低价贱卖的,你要是感兴趣我就说详细点。”
路子明的姐夫是镇上的书记,利用职务之便在一些常规的税务问题上帮丈人点忙,本来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今年春节刚过,不知道从哪蹦出来的匿名举报人,说他假公济私,打着支持乡镇企业的名号给自己丈人捞油水。市里要求彻查,就翻出了鸡毛蒜皮的税务问题。这世界就是如此,不追究所有人都视而不见,一旦追究就有人站出来为正义说话。路子明的姐夫受到降级处分,采石场被政府买下经营了。
路子明所谓的“说详细点”,也无非是忽略细节的寥寥几句。
“可能有人想整我姐夫,顺便收了场子,”路子明简单总结道,“也可能正好相反,人心难测。”
话说完,两人已经在吕氏疙瘩汤坐了一会儿,路子明招手叫来服务员,把菜单转递到岳洋手里。岳洋熟门熟路地点了几样招牌菜,让她先上疙瘩汤:“我看着你都冷。”
路子明刚举起茶杯要递到嘴边,听到他的话笑容扩大了:“我不觉得,Q市挺暖和。”他喝完一杯,帮两人斟满,“好在收回来的钱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我们家在市里还有两套商品房,供爹妈养老足够了,还能过得挺舒服。”
岳洋点点头不知如何评论,只好说了句平庸的台词:“这挺好。”
“3月份我在县城找到一份工作……”路子明顿了顿,像是觉得没什么好说的,直接跳过不提,“其实我姐工作稳定,姐夫虽然是个闲差也不少拿工资福利,家里老人还轮不到我照顾,我把自己绑在县城纯属自作多情。觉悟到这一点之后,我就想到Q市来发展,周仁说你在Q市混得不错,我就来投奔你了。”
十七八岁的路子明说起话来抑扬顿挫,很多时候还阴阳怪气,但岳洋眼前的这个路子明却不带喜怒哀乐地说着自己的事,偶尔做个表示无所谓的手势。岳洋把路子明的冷笑看在眼里,隐约替他感到委屈和惋惜。
如果能帮上什么忙,就尽量帮吧。岳洋想,虽然不熟,到底还是同学,又不是仇人。
“我离婚了。”
就这么一句话,立刻把岳洋从随声附和的客气里震了出来:“我他妈还没结婚你就离婚?二十六就离婚?”
“你有什么可激动的?好像你多巴望结婚似的?结婚这种事跟你有一毛钱关系吗?”路子明连续三个反问把他堵回去,“我初中谈恋爱,大三领证,四年才离婚,多正常的时间轨迹。”
岳洋脑子瞬间搭错弦,脱口而出:“为什么离了?”
“草。”路子明骂了一声,倒看不出恼火,“我丈人和丈母娘就是看我们家有钱有势才让闺女嫁过来的,现在没钱没权不说,镇上当官的还看我们家不顺眼,离婚之前天天拍大腿哭自己命不好。后来她偷偷把孩子拿了,我头一昏给了她两巴掌。”他摊了摊手,“我这属于被离婚,她们家故意的。”
岳洋递给他一支烟,两人各自点起,沉默下来。
岳洋不知道自己在路子明眼中是不是也有种不真实感,从失去联络到再次相见,七年的时间沉甸甸地累加在路子明身上,痕迹明显,说是判若两人也不夸张。有那么一瞬间,岳洋看进路子明的眼睛,恍惚觉得他比二十六七还要年长很多。
沉默很快就被美食打破了,路子明对每一样招牌菜都赞不绝口,随即说起当年两人组队打饭的事,打趣说早知道今天会求到你,当时就对你这个跟班好点。
岳洋说没事我是心甘情愿的,谁让我当时喜欢你呢。
他等着路子明的反应,这是两人共同回忆中的最重要一环,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有点滑稽。
“我知道,不然怎么敢隔了这么多年还来求你帮忙。” 路子明送进嘴里一块鱼肉,嚼着笑。
终于切入正题了。岳洋心中感慨,先诉苦,再借钱,没想到路子明也会走上这个套路:“你是想在Q市做生意吗?”
路子明实在受不了了,一捶桌子:“你有病啊?你怎么老惦记着让我做生意?我就准备租间房子找份工作,做个屁生意。”
岳洋一愣,这才真心笑出来:“我听说当老板上瘾,赔了再做很正常。”
“我没那觉悟。”
路子明把所有的钱都留给父母,来Q市只带着大半年攒下来的五千块工资和简单的行李。用他自己的话说,他从来没接触过真正的社会,没接触过真正的“都市社会”,四年的北京求学经历早就被三年的乡镇小老板身份抹平,他忘了很多常识性的问题,比如租房是需要□□的,以Q市的房租,他这五千块钱根本没法周转。
“你好歹在Q市混了这么多年,多多少少有点人脉,”
就在岳洋以为他果真要张口借钱的时候,路子明说了这么一句,“认不认识什么房东能让我一月一付房租?或者有朋友愿意跟人合租的也行。”
虽然身处困境,路子明骨子里还是很傲慢的,他压根儿就没想到借钱这种事。
岳洋用左手托着下巴看路子明,看着看着笑起来:“繁华地段,三室两厅两卫,有水有电有宽带,家具齐全有淋浴,南向小卧室二十个平方,月租500。”他做的就是房地产,算不上巧舌如簧也有半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