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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步行往学校,他老觉得有人跟踪。
那人向他拍照,他过去抓住照相机,才发觉是个穿宽衣服的少妇,她急急呼叫,说的却不是中文或英语,连环听出是日语,他十分震惊,没想到此案已威震东洋。
这些都不足以使连环失眠,他可以应付。
使他辗转反侧的原因通常只有一个。
一听到窗外有微丝轻响,他便脱口而出:“阿紫?”
有时不过是只松鼠跳过树梢。
即使是她,态度也已经变得令连环讶异、反感、害怕。
在银白的月色下,她的脸更无一丝血色,她会轻轻地对连环说,“我跟徐可立讲,叫他放弃香宝珊,站在我这一边来,我会赢,我会得到父亲所有的产业,我可以给他一切。”
连环如给人在鼻子上打了一记老拳,金星乱冒。
原来他们并不是朋友。
连环见过寂寞的小孩与玩偶开茶会,或对着洋娃娃诉苦,他在香紫珊面前,就是扮演着同等样的角色。
他尊重她,而她不。
但是他仍然渴望看见她,即使她口口声声徐可立。
香氏的诅咒似漫延到连环身上。
他梦见自己背着香紫珊走一条独木桥,桥下是万丈深渊,他汗流浃背,战战兢兢,却无论如何不肯回头。走到一半,阿紫忽然挣扎着呼叫:“你不是徐可立,不要你,不要你。”
步伐不稳,两人齐齐堕下深谷。
连环喘息着惊醒,好不容易定下神来,颈后却似有人淘气地哈气,麻痒麻痒,明知没人,连环仍然转过头去问:“阿紫?”
这样的煎熬,他瘦了下来,身段仍算健壮,他父母已经警惕。
自学校回来,老连唤住他:“徐少爷找你。”
连环一怔,简单地答:“我与他无话可说。”
过一日,徐可立亲自上门来。
他一脸笑容,“第三年的功课不应该太忙。”
连环只得听他道出来意。
“营业部有一个位置,颇适合你,想请你过来帮忙。”
连环答:“我对商界一窍不通,亦无兴趣。”
他不打算道歉,又没有做错事,何用对不起。
徐可立涵养工夫真正好,还在笑,“连环你好似一直对我没有太大好感似的。”
连环见他如此诚恳谦虚,马上觉得理亏,“不不,”他第一次说出心底话,“家父的意思是,他做香氏的工已经足够,盼我独立。”
徐可立一怔,笑道:“香氏陈氏张氏有什么分别,大家不过是拿劳力来换取应得的酬劳。”
连环听得出这话里也有徐可立为自己辩护的成份,故说:“香家的工特别难做。”
徐可立知道连环在称赞他。
他伸出手去搭住连环的肩膀,“毕业后出来帮我。”
“我念的是纯数,帮不上忙。”
“你知道我专攻什么?高温物理。”
连环骇笑,与徐可立的距离顿时拉近。
徐解释:“家父生意失败,由香先生搭救,才不致结束得太难看。”他吁出一口气,“那已是十年前的事。”
连环维持缄默。
“然后我认识香宝珊。”徐可立笑了。
他没有提到香紫珊。
“连环,考虑仔细后再给我答案。”
连环只得点点头。
徐可立轻轻说:“案子暂停你是知道的吧,邓女士要到英国去寻新证据。”
连环答:“我只留意西报的法庭新闻。”
“那段报道比较真实。”
是,它的撰写人是实习记者林湘芹,报道得比许多正规记者还要好。
徐可立忽然说:“我从没有这样恨过一种人如我恨不负责任的记者,如果有一把猎枪,起码要把他们的照相机轰掉。”
连环因有同感忍不住笑起来。
“来,到大宅来喝杯咖啡,我们是邻居,应当和睦。”
“改天吧。”连环微笑。
徐可立摇摇头,“固执如牛,我们需要你这种性格的人才。”
他潇洒地离去。
连环背后有人问,“你们有没有谈起我?”
连环答:“没有。”
“那你们谈什么?”
“谈生意。”
阿紫轻轻走过来,“不,你说谎,你们一定在谈我,他与你摊牌,他不许你再见我。而你,你要与他拼命,是不是,是不是?”
香紫珊仰起脸,看着连环,限神闪烁,盼望听到她要听的答案。
连环见她神情迷茫,语无伦次,忽然明白了。
他抓住她双肩,“你服什么药?”
香紫珊不回答,只是怔怔看住他。
连环心痛到极点,“谁给你这种东西?”
阿紫把脸靠在连环肩上,“你看今天天气多好。”
连环蹲下来,瞪着眼说:“你再玩这种游戏,我就不再理睬你。”
阿紫不在乎,“不会的,连环,你永远爱我。”她一边说一边摇着头。
“去,我们一起去见徐可立。”
“不,”阿紫挣扎,“不,我不要这样去见他。”
“你怕他不高兴,你怕在他面前丑态毕露。但是你不怕我伤心,你不怕我难过。”
阿紫不能回答。
连环从来没有抱怨过,当下他却说:“我浪费了这些年。”
香紫珊反问:“你真的那么想?这些日子来,我俩分享那么多秘密那么多时间,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你真的认为是浪费?”
连环看着她的小面孔良久,才轻轻答:“对不起,我说错了话。”
连环约见了区律师。
老区对他很亲呢,“这是你头次到我的写字楼来吧,呆会儿有时间我带你参观参观。”
连环一开口便提出要求:“我想见一见香夫人。”
老区一愣。
“我有话同她说。”
“这并非适当的时候。”
“我知道,但对香家的人来讲,永远等不到静心一谈的时间,不如争取。”
老区苦笑,“你说得对,我去试一试,你谈话的主要内容能否告诉我?”
“有关香紫珊。”
老区十分意外,双眸露出不寻常的眼色来,一瞬即逝。他欲语还休,终于紧闭嘴唇。
过半晌他转变话题,“我带你看看我们的资料室,在行内颇受赞誉。”
那像一个小型图书馆,老区轻轻推开门,因为有好几位同事正在做功课,第三行座位有人抬起头来,连环看到的是一双温柔熟悉的眼睛。
他脱口而出:“林湘芹,你怎么在这里?”
老区又得到一个意外,这个他自小看大的愣小子敢情是一匹黑马,仿佛同不少女孩子有瓜葛似的。
当下连环说:“我们曾是同学。”
湘芹也过来解释,“区律师一向慷慨,让我借用他的资料。”
老区盛赞湘芹:“我未见好学如林小姐者。”
两个年轻人四目交投,是连环先低下头来。不知恁地,蓦然见到湘芹,他只觉眼涩鼻酸,所有的委屈都似按捺不住,要自动倾囊而出。
老区见他神色如此奇突,又看到湘芹一脸体恤之情,知道第三者的存在全属多余,一句“你们慢慢谈,连环,一有消息我立刻通知你”,便退出去。
湘芹把连环拉到走廊,轻轻问:“你怎么了。”
连环再也忍不住,忽然落下泪来。
湘芹连忙例过头去,掏出手帕给他。
湘芹靠在墙上,心头明澄,知道这眼泪,并非为她而流,人各有命。有些女孩子令异性伤心,另有一些女孩,安抚创伤的心。
湘芹感慨地想,她肯定是后者。
她主动地说:“我真的需要一杯咖啡。”
湘芹挽起他的手臂,离开资料室。
后来她对好同学说:“男女关系没有理性,亦无公道,只在乎你愿不愿意。”
能看得这样透彻,也属湘芹始料未及,感觉十分悲凉。
连环的母亲在洗衣服的时候,发觉儿子的口袋有一方白麻纱手帕。
她一怔,她认得它,如今用手帕的女孩子不多了,记忆中湘芹是用这种手绢的,不会这样幸运吧。失而复得,值得庆幸。
正想进一步追究,湘芹的电话已经来了。
很大方得体,当中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亲切地问候,并且留言请连环回电。
真不容易,连嫂想,委屈都放心奇书…整理…提供下载里,一点小性子也不露出来,抹掉女孩子本色来迁就连环,岂是容易,真要多疼她一点。
连环不在家。
区律师通知他:“出乎意料,我一同对方律师接触,香夫人听说是你,毫不犹疑就拨出时间,但是她要到周末才回来,我们给你订了星期天下午四点正,不要迟到,地址是孤骛路四号,记下来没有?”
连环一愣,他们住得近得不得了。
步行过去才十五分钟。
尽管如此,连环仍然早到,他在门外徘徊一会儿,看准了时间,才按门铃。
应门的是女主人本人。
她还是那么年轻那么明艳,穿着她最喜爱的颜色,把门开得大大的,欢迎连环进屋。
她让他在书房坐,一边笑语:“长大了,可以喝杯啤酒了吧。”
那把声音,若不留神,一下子就误会是香紫珊。
细心的连环,看着她倒啤酒,递杯子,蓦然发觉,她没有动过右手。
他抬起头来。
对方笑一笑,“物理治疗没有做好,伤口肌肉纠结,一只手不便伸展,算是残废了。”
连环十分难过。
“所以你看,我总得讨回一点点公道。”
连环看着她不语。
“我变了很多?”邓女士好似懂得阅心术,“经过那么多事,人总会变。”
连环轻轻移动一下身体。
黄昏夕阳自长窗射进来,全室似膝上一层金光,气氛优美。连环小时候,老以为住在此等华夏中的人,一定快活似神仙,他此刻的想法有点不一样。
她温柔地问连环:“你这次有什么要求?”
“请你撤销官司。”
香夫人一怔,“我还以为同香紫珊有关。”
“正是为了她,她情绪非常困惑,恐怕支持不住,请予她帮助。”
香夫人凝视连环,忽然哑然失笑,“她这样同你说?”
“不,由我自己观察所得。”
香夫人笑意更浓,“多谢你关心她,但据我所知,她情绪不安,却不全是为这个原故。”
连环一怔。
“我让她本人同你说好不好?”
她揿一揿铃,女佣进来,她吩咐传二小姐。
连环忍不住欠欠身,没想到阿紫在这里。
“连环,她这样不开心,是因为徐可立的缘故。”
连环如中了一记闷拳,半晌作不得声。
“你自己同她说吧。”
香夫人站起来离开书房。
连环并没有等到香紫珊出来,他自长窗穿过花圃往原路上回去了。
那么,就让徐可立来解开这个铃吧,他已不适合多管闲事。
他努力与林湘芹拾回旧日情谊,他们多数约在外头见,有时老远路赶出去,只为看一部电影,说几句话,使连环感到安慰的是湘芹永远朝气勃勃,给他无限鼓励。
时间逼近了,老连不得不问儿子:“香宝珊订婚宴会就在后天,你同湘芹代表我们吧。”
连环转过身来,“不,我们不去。”
老连讶异,“我同你母亲没有出客的衣裳。”
“马上去买现成的。”
“你们到一到不就完了,我们进去,不知是招呼客人好还是招呼自己好,多尴尬。”
父亲有父亲的难处。
但连环不愿意看到阿紫。
湘芹笑,“办法还是有的,我们在门口打个圈子,主人家看不见我们就算数,反正客人多。”
无论什么事到了湘芹那里,总能化繁为简,无声无息就解决掉。
那日大宅花园设了帐篷,只见客人肩并肩那样挤逼地站着喝鸡尾酒,连环深觉不可思议,徐可立交友竟如此广阔。但是这些人,在他要紧关头,都打算拔刀相助吗,抑或这样想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