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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连嫂唤道:“连环,连环,你是不是在外头,湘芹找你。”
他一抬头,看到湘芹站在窗前。
她来的有一点时候了,在那个窗口看下来,不会看清天下事,但已经足够多。
连环走到树下对着上面问:“叫我?”
“伯母有事同你商量。”
“她为什么不亲自同我说?”
湘芹笑笑,“你不可靠。”
连嫂出来奇怪地问道:“你俩好不怪异,为何一个站在楼上,另一个站在楼下?”
湘芹说:“楼上才好呢,居高临下。”
连嫂同儿子说:“老区找你。”
“有重要的事?”
“徐少爷同他商量过,打算把大宅卖掉。”
湘芹忍不住“嗯”地一声,想是觉得可惜。
“他是遗嘱的执行人,何用知会我们。”连环说。
湘芹已经猜到其中窍巧,只是不出声。
连嫂答:“他们想连这间宿舍一起转让,故想向我们买回去。”
连环静静坐下来。
“真没想到十多年过得那么快,”连嫂说,“湘芹,你当初来我们家的时候,还是一张小圆脸,轮廓都没有出来,现在也是大人了。”
连环问母亲:“你可愿意走?”
“那要看你的呀,连环。老区愿意替我们找一幢面积差不多的新公寓房子。”
连环从来不是一下子可以作出决定的那种人。
“考虑考虑,”她终于加一句,“我同你父亲做了许多年仆人,当然想做自己的主人。”
连环十分了解同情这个意愿。
他忽然听得湘芹在一边轻轻地自言自语:“……可是新房子哪有这里好,又没有那只窗,又没有那棵树,再说,会不见了那个人,真要命,那个人可怎么放得下,她同她姐夫怎么样,她的恶习可改得掉,就此一走了之,故事后段又如何交待。”
连环并无反感,这段独白道尽了他的心声,他并不介意湘芹语气中嘲讽之意,只觉声音悠悠然钻入耳中,比他自己亲自表白更加贴切。
他低下头,把脸埋进双手里。
湘芹在他背后,要到这一刹那,她才知道,人的背脊也可以有表情,连环满怀苦楚的恋恋不舍都在他佝偻着的背影上表露出来。
湘芹轻轻把手放在连环的肩膀上。
连环如碰到炙烫的热铁似跳起来,惶恐地看着湘芹。
“只不过是我。”湘芹坐在他身边安慰他。
连环紧紧握住她的手。
湘芹轻轻说:“既然希望得到,就要努力争取。”
连环大大意外,没想到湘芹会这样慷慨。
湘芹自嘲:“你看我多努力争取,所以也这样鼓励你。”否则的话,身边的人老是惦念着另外一个人,有什么意思。
叫他听到一个斩钉截铁的答案也是好的,否则的话,他一生都会恍恍惚惚,把这个人拿出来反复思量。
连环的心绪乱成一片。
湘芹让他自己在那里静一静,走去与连嫂聊天,她自己也情绪不宁,记错人名,记错地名,忘记日期,实在支撑不住,也回去了。
连嫂担心地问丈夫:“你看他们这一对怎么样,有没有希望?”
老连喝一口啤酒,看老妻一眼,慢吞吞地说:“或许成功,或许失败。”
连嫂站起来啐他。
这样艰难,连环还是以第一级荣誉毕业。
徐可立称赞他:“我们这里虚位以待。”
连环避重就轻地说:“我来谈关于宿舍一事。”
徐可立连忙叫秘书通知老区自律师行过来。
徐可立解释:“香夫人索款至巨,我们也不想亏待她,卖房子是个好主意,况且,我们都住得不舒服,”他停一停,“已经找到买主,但是那一家人,看中下人宿舍不连在一块儿,十分遗憾。”
连环注意到徐可立讲到下人两字,非常自然,连环这时的涵养工夫也练得不错,更无半丝不快。
他说:“我们这边没有问题。”
“好极了,连环,你真是个爽快人。”
这时老区推门进来,见他们已在握手,便笑道:“不用我了,看样子一切水到渠成。”
徐可立笑,“连环真特别,他不要同我们有任何牵连,却又非常帮忙,真没话说。”
老区说:“如今年轻人都了不起,不再稀罕做什么人之子或是什么人之女,反正将来名利双收,卖的是自己的宝号。”
连环并不怀疑老区这番话的诚意,认识那么久,连环知道老区是好人,但是下意识没有人会忘记连环在工人宿舍长大。
办公室门再一次推开,香宝珊看到徐可立神色轻松,舒出一口气,她朝连环点点头。
连环站起来让她坐,随即告辞。
老区说:“我陪你一起走。”
两人到了门口,他又说:“有这样的结局,算是令人安慰,香权赐并没有托错人,徐可立每个决策都有分寸,”然后他讲出心声,“连环,我下个月退休,不再管世事了。”
连环冲口而出:“什么?”
老区笑,“令尊是香宅管家,我又何尝不是香氏总管,专门理些闲帐,管完之后,又不能置身度外,感情用事,时常挂念着香家的人。如今好了,退休之后,移居他乡,日日种花钓鱼,过自己的生活,还我自由之身。”
连环发呆,老区要卸下担子了。
“连环,你总听过这首诗吧: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堕全网中,一去四十年。这就是在形容我。”
难怪他的语气那么轻松。
“你放心,徐可立很能干,他会处理一切,妥妥帖帖,”他又说,“对你,我更是没有牵念,林小姐会是世上最佳贤内助,只有一个人……”他皱上眉头。
是,只有一个人。
老区终于点了名:“香紫珊是个问题青年。”
连环体内不知哪一处,听到这个名字,便隐隐作痛。
“可是,”老区又振作起来,“我们也无能为力了。”
连环低下头。
老区拍拍他肩膀,“一贯沉默如金,嗳,真是好习惯。”
两人在闹市分了手。
那天半夜,连环被汽车引擎咆吼吵醒,挣扎起来,只见父母已站在窗口。
“什么事?”
连嫂看儿子一眼,“是二小姐。”
连环披上外衣出外,只见私家路上挤满各式各样鬼形怪状的跑车,每一架都在兜圈子,司机们尽量狂踩油门,发出惊人巨响,如一只只怪兽般咆吼来回。
带头一辆车上坐着香紫珊,如果她面有得意之色,倒还罢了,连环至少可以想,她需要发泄,她需要娱乐,可惜香紫珊毫无欢容,月色下只见她目无表情,任由一班损友喧哗闹事。
徐可立也出现了。
连环走过去挡住为首那辆车,司机停下来,怪笑问:“这是谁?”
连环沉声答:“私家路上不能任由你放肆,再不走叫警察收抬你们。”
徐可立也走近,“香紫珊,下车来。”
香紫珊缓缓转过头看住他俩,“我坐在车上十分舒服。”
连环忍不住,泪盈于睫,“阿紫,我愿意背你,你下来。”
谁知香紫珊冷冷看他一眼,“你?不用你,你不过是我家仆人。”
连环退后一步。
“走开,”香紫珊厌恶地说,“谁要你这种人管。”
连环的耳畔“嗡”地一声,心灵反而释放,他一声不响,让徐可立前去交涉。
这时,远处已传来警车号声,那些阿飞立刻呼啸着自别路散去。
那司机问道:“香紫珊,你走不走?”
香紫珊伸出手来叫徐可立接她下车,徐可立却如见到蛇蝎似退避三舍。
香紫珊厉声斥责:“父亲的遗嘱说明让我在大宅住到二十一岁,你们为了赶走我,不惜出卖房子。”
这时香宝珊自露台探身出来对牢妹妹大声叫:“我父亲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开车的青年见情势危急,也顾不得他们一家是否还有话要说,已经一扭车胎一溜烟驶走。
徐可立恨恨说:“明天我就去申请自卫手枪执照。”
只见警车自远而至,停在门口。
自有徐可立会去应付,连环在黑暗中离开是非之地。
他静静走回家门。
老连跑出来,“二小姐没有事吧?”
连环摇摇头,“一帮人都没有事。”
“是谁发出噪音?”
“都散开了,没事,睡觉吧。”
老连刚想举手熄灯,忽然看到儿子嘴角带着一丝笑意,故问:“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事吗?”
连环吓一跳,“我在笑?”
老连摇摇头关上灯。
居然在笑。连环摸着自己的嘴角,心死了,还有什么所谓,笑同哭根本差不多。
他在床上乖乖躺下,双眼刚好对牢天花板;噫,那只小小壁虎又悄悄前来探访他,蹑着足,步步为营,浅灰米色身体是墙壁的保护色,不是这样心静,还真看不出来。只见它打一个圈,又出去了。
母亲最怕它,连环想起来,在她的乡下,他们叫它跳耳朵蛇,最怕它断尾跳进孩童的耳朵里,又称四脚蛇。
连环故意去想些最不相干的事,不知不觉睡着。
梦中有人朝他后颈呵气,麻痒,伸手去拂。
“阿紫”他说,“不要淘气。”
他伸手过去握住那只小小的手,乘势转过身子。
他看到了她,小小美丽女孩,穿水手服,像安琪儿。
“阿紫,”连环紧紧握住她的手,“你没有忘记我。”
阿紫笑起来,可爱如昔,她精致的面孔还不如连环的掌心大。
连环坐起来,“阿紫,让我们离开这个地方,你跟我走。”不顾三七二十一,他背起她。
他可以感觉到阿紫的脸压在他背脊上,他听到阿紫说了一句话。
“你说什么?”连环问,“大声一点,大声一点。”
忽然之间,她的重量消失,连环背上空空如也,她不见了,连环满室找她,一边叫她的名字。
他蓦然惊醒,呆呆坐起。
差那么一点点,几乎就可以背起她离开这个地方。
他抹去脸上的汗水,侧着身,用枕头压着面孔,痛哭失声。
天亮了,他才静静起来,今天还真是他的大日子,他要去见工,中文高等学府的数学系聘人。
走到楼下,听见他母亲说:“……因自小看她长大,有感情的缘故,替她开脱,其实还不就是个不良少女,本市起码十多万名,个个不满现实,无事生非。”
连环一怔。
是吗,就是那么简单,是年轻的他那浪漫的憧憬引起的误会?
连嫂接着说:“讲起人品,替湘芹提鞋都不配。”
老连也忍不住搭一句嘴:“湘芹是另外一种人。”
“真是的。”
一抬头,看见儿子,“噫,你起来了,衬衫已替你熨好。”
学校里接见他的几个教授讲师立刻觉得这个剑眉星目,态度沉着的年轻人是可造之才。
他即时获得录用,工余给他充分时间修硕士学位。
步出会议室,连环非常感慨,这样顺利,不知羡煞多少旁人。但他有他不可告人的苦哀,上帝公道无比。
时间还早,他问过新闻系所在地,信步往探湘芹。接着又有同学告诉他,林湘芹在演讲厅。
她站在黑板前向数十名低班学生讲解一些人行需知的基本常识,讲得活龙活现,时常引来笑声。
是的,湘芹是另外一种人。
奇怪,连环不大记得她小时模样,他比较欣赏现在的她。
抑或是他的思维他的心房一直为另一人占据,根本容下不其他的人其他的事?
他挑一个角落座位坐下。
湘芹一时并没有看见他。
另外一种人,说得再正确没有,她生活得这样丰足,一切与众人分享,同香紫珊完全不同。
香紫珊的世界不比她本人大很多,那狭窄的内心容不下连环。
坐了十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