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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布又去请宝力格。老巫师说什么也不肯来了：“泄露天机，要遭天谴的。你回去告诉达布，一切听天由命吧。”
听了宝力格的话，老达布整日忧心忡忡。反倒是卓玛拉丛安慰老达布：“反正呆在肚子里又不占地方，就让他（她）呆着吧。”
从此卓玛拉丛足不出户，雨天就关上窗户烤火，晴天就打开窗户看湖上风光。天似乎总是那么蓝，云似乎总是那么白，可湖里的倒影却渐渐地变了，那些山那些树的倒影在变：夏天是轰轰烈烈的翠绿；秋天是灿灿烂烂的金黄；入冬之后，湖边白杨林的叶子掉光了，只剩余灰白的树枝。这一天大雪纷纷，卓玛拉丛望着那白雪皑皑的群山，眼里幻化出那个气宇轩昂的白衣人来。她搂着鼓胀胀的大肚子，小东西似乎特别的兴奋，在里面伸手蹬腿呢，弄得卓玛拉丛隐隐作痛。又大了好多了，手脚多有劲啊！卓玛拉丛感到十分欣慰，她莫名地产生了一个极其强烈的信念：
分娩那天，我的阿注一定会来看我的，一定会的……
第一卷 第三章（2）
地上一年，天上只是一日。
卓玛拉丛在地上怀胎这一年，天上是永载天史的一日。
这一日，齐天大圣逃出八卦炉，舞着如意金箍棒打得仙将神兵四处逃奔，一直打到灵宵宝殿前，才被镇殿将军王灵官和三十六员雷将拼死挡住。这时佛祖赶到，与齐天大圣从容谈笑，诱其中计，一记五行神掌将大圣降伏。
玉帝心花怒放，设宴犒劳佛祖及众仙，美其名曰“安天大会”。用的是五彩描金桌，千花碧玉盆，金盘，银碗，琥珀杯，琉璃壶，玛瑙瓶；盛的是龙肝凤胆，熊掌鹿茸，琼汁玉浆，奇珍异果，碧丸金丹。还有仙姬仙子，载歌载舞，鼓瑟吹笙。满殿琼香缭绕，妙乐不断；遍座欢声笑语，喜气洋洋。
“八呀八，螃蟹爬！”
“九呀九，九头牛！”
巨灵神竟然和四大天王猜拳行令，这也是天宫破天荒的一次吧。
王母娘娘脸上露出愠色，象牙箸伸到玉碗边又收回来。
“今天是喝庆功酒，由他们热闹热闹吧。再说，这几员天将都有汗马功劳呢。”玉帝对娘娘耳语道。
娘娘挤挤颧骨上的肉，挤出个面具一样僵硬的笑容。
文曲星是个机灵鬼，他打圆场说：“今日降伏妖猴，从此三界清静。微臣不才，愿吟诗以记之。”
三千年一回的蟠桃大会被妖猴搅得一塌糊涂，你们只字不提，还有兴致吟诗！娘娘心中不悦，冷冷地说：“听说人间出过一个曹植，可以七步成诗。文曲星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五步成诗不成问题吧？”
表现的机会来了！文曲星心中暗喜，早在众天将与孙悟空缠斗的时候，他就打好了应景诗的腹稿。
“微臣斗胆一试。”文曲星装模作样踱了三步，摇头晃脑地吟哦起来，声如公鸭：
“宴设蟠桃猴搅乱，
安天大会胜蟠桃。
龙旗鸾辂祥光蔼，
宝节幢幡瑞气飘。
仙乐玄歌音韵美，
凤箫玉管响声高。
琼香缭绕群仙集，
宇宙清平贺圣朝。”
（注，为忠于“史实”，此诗引自《西游记》，谨对吴承恩老先生表示感谢。）
这首诗虽然马马虎虎，但是马屁拍得正是时候。玉帝大悦，赏赐文曲星美酒一杯：“曹植乃人间奇才，七步才能成诗。爱卿竟然三步成诗，真是才思敏捷！”
佛祖颌首微笑：“这灵宵宝殿之上，真是人才济济啊！”
听了佛祖此言，殿上众仙洋洋自得。
娘娘却被那一句“安天大会胜蟠桃”弄得心情糟糕之极，推说身子不适离席了。
娘娘一走，玉帝没了拘束，频频举杯，开怀畅饮。
席终宴罢，玉帝率众仙卿送佛祖至南天门外，他得意洋洋地指着下界的五行山说：“你个妖猴，提着一根擀面杖，就想和朕争夺灵宵宝殿？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东西！朕有十万天兵相护，又有五方五老、上中下八洞神仙扶持，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昊天上圣大仁慈者玉皇大天尊玄穹高上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仙山呼万岁，声如雷霆。
酒色酒色，酒后思色，凡人仙家都是如此。玉帝回到懿宁宫，脱了衣冠钻进娘娘被窝窝里，仗着几分酒意，强行要与娘娘亲热。娘娘却给他一个光溜溜冷冰冰的背脊，如同千年玄冰雕刻的睡美人，天姿掩蔼，容颜绝世，却无一丝一毫的热度。
“朕伤透了脑筋急透了心，好不容易拿下那个妖猴，回懿宁宫来只想放松放松，你却冷如冰霜，让人自讨没趣……”玉帝强忍着怒气说，“既然如此，朕去御书房批审奏章，娘娘自个儿休息吧……”
“陛下为什么让妖猴当弼马温？早该在下界灭了它，免得糟蹋哀家的蟠桃大会！”
母老虎原来是为蟠桃会生气啊，你损失了几个烂桃子打什么紧？朕那灵霄宝殿差点儿被妖猴拆散了架呢！玉帝心里不高兴，又不敢向母老虎发作，于是迁怒于太白金星：“朕本来打算派兵平妖的，长庚星那个老不死的逞能去招安，结果招出个大闹天宫来！”
“哀家也说呢，陛下是经历过千劫万难的，怎么会如此糊涂？原来是听信了这个老糊涂的话。现在妖猴压在五行山下了，就让长庚星顶缺去做弼马温吧。”
“这倒是个好主意，亏你想得出来——”玉帝乐了，把手伸进被窝去，想在那热乎乎软绵绵的美人胸前摸一把再走，手背被狠狠地掐了一下。
“来人啦，服侍陛下穿衣。”娘娘叫嚷一声，把头埋在被窝里。
玉帝不由眉头微皱。娘娘到底是女仙头子，平日威严惯了，在老公面前都温柔不起来了。唉，要不是借助她统领女仙，朕才不要这样的女霸王做老婆呢。朕宁可……宁可要那个会烤鱼的凡间女子！
玉帝面前浮现一双美丽的眼睛，正含情脉脉地望着他。那双眼睛后面，是碧波荡漾的泸沽湖……
当侍女和玉帝的脚步声远去，娘娘忿忿地踢开龙凤被，把鸳鸯枕掷在汉白玉铺就地板上，敲打着黄金榻，又哭又嚷：“老婆撒撒娇你哄也不哄！有本事你永远不来沾老娘的身子……喑喑喑……人未老珠未黄你就嫌弃了……喑喑喑……”
娘娘这一闹，唬得仙女们屏息静气，个个低眉垂手，如同木（又鸟）。
“没用的丫头，你们是瞧热闹的么？说几句好听的话都不会么？惹得哀家性子起来，把你们扔进谪仙井，到人间投胎做小母猪！像猪八戒一样……”
“噢——”黄金榻下传来一个声音，如同婴儿啼哭。
紧接着，一只九尾白狐从龙凤榻下跑出来，跳到娘娘枕边，用猩红的舌头轻轻地舔着娘娘的指尖。
娘娘把九尾狐搂在怀里，爱怜地抚摸着它，声音也变得柔和起来：“九九多懂事，它知道安慰哀家呢。”说到这里，娘娘横一眼众仙女：“你们还不如一头畜生！”
玉帝由仙女们簇拥着经过重重华门锦帏向寝宫外走去。
那双亮汪汪的大眼睛一直浮现在玉帝眼前，不论他睁睛闭眼。此刻玉帝才意识到，在泸沽湖边与她四目相对的时候，有“什么”潜在她目光里注入了自己的身体，同时又有“什么”被她的眼睛攫取了——此前它一直潜伏在自己身体的某个角落，从不知晓。
那种“什么”究竟是什么？玉帝说不清楚，只觉得自己不再像原来那样高高在上踌躇满志，心中似乎产生了缺失感。
真是滑稽！无玉帝无声地讪笑起来。朕与天地齐寿，长生不灭。相比之下，一个凡人的生命是那么短暂。记着她如同记着一个美丽的随时会破灭的气泡，有什么意义呢？可是，就这么一个凡人，她却改变了朕视凡人若蝼蚁的态度。要不是遇上她，朕真不敢相信人间会有如此奇妙的女子，她会用蚌肉一样湿柔的唇噙一片木叶吹出好听的声音，她会用红红的火焰烤巴鱼，她的眼睛比湖水更清澈，她的歌声赛过天宫的仙女……
“恭迎天尊！”
武曲星君领着一班金甲侍卫齐刷刷地行单膝跪礼，甲胄上的金片相互碰击发出“哗哗”的响声。
哦，怎么就到了寝宫大门了？玉帝回过神来，眉头微皱：“传朕的口谕，长庚星即日去御马监，补弼马温的缺！”
“臣……遵旨！”
太白金星是灵宵宝殿一品大员，为什么会连降九级贬作弼马温？武曲星既惊又喜。惊的是天威难测，伴君如伴虎。喜的是惯常得宠的太白金星终于好运走到头，开始走背时运了。这个死老头，动辄以资深智囊自居，不把我们武官放在眼里呢！人家嘴皮子耍耍就高官厚禄，老子降妖伏魔出生入死，待遇还比不过他，真是气煞！
月光下，崇山峻岭依稀可辩，山谷中河流和湖泊银光闪闪，如同水银。湖畔还有星星点点的灯火。若是白天，这个湖可美了，它在青山环抱之中，在蓝天呵护之下，湖滨长着茂密的绿草，湖上船儿划来划去——划船的是红裳白裙的姑娘，她们会唱好多好听的歌子——她，此刻入睡了吗？
玉帝在云端独自彷徨，低头凝望着泸沽湖。泸沽湖也在遥望着天上的玉帝，充满期待，像她的眼睛一样……
难道朕动了凡心？
这个念头电光火石般一闪，玉帝吓了一跳：朕是三界十方的最高审判者，天箴仙规的最权威代言人，朕怎么会冒出这样荒诞不经的想法呢？不会的，朕只是偶然与她相遇，指尖都不曾碰触过。
可是，有一个声音在对玉帝说：别自欺欺人啦，你要是不喜欢人家，怎么老把一个凡人惦记着？你想去看她的，不是吗？快去啊，她正在苦苦地等待你呢。
这个声音让玉帝感到恐慌，这是朕的声音么？
玉帝不由得四下看了看，四周再没有别的人，只有满天星子在散发着寒冷的光芒，如同幽灵的眼睛。玉帝这才发现“朕”所处的这个躯体里面藏着另一个“自己”。这个“自己”不是那个至高无上的“朕”，“昊天上圣大仁慈者玉皇大天尊玄穹高上帝”。这个“自己”是“我”，陌生，带着几分野性。“朕”要维护繁缛严厉的箴规，“我”却企图挣脱一切约束。“我”和“朕”在玉帝心里展开了激烈的拉锯战，谁都想将对方赶走，独自占有这个身躯，如同两只寄生蟹在争夺一枚海螺壳。
玉帝不知如何是好。
此刻人间灯火稀疏了许多，那汪湖泊也黯淡了许多。
她的那盏灯也熄了吗？她会记得我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