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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门,热气混着檀香扑面而来,听得隔壁暖阁里有人正说着话儿。东平侯福晋的贴身嬷嬷上来解了福晋身上披着的狐狸毛的昭君斗篷,仔细查看福晋的鬓发衣襟是否有散乱之处。自有老太太房里的丫鬟接了斗篷去打理,又有人递上手炉,东平侯福晋这才走进暖阁里。
原来是长房的侧福晋莲青在陪着老太太说话,一见东平侯福晋进去,赶紧起身来行礼,叫了声“给姐姐请安!”
“起来吧!”东平侯福晋和颜悦色地说。做为嫡福晋,对这个侧福晋还是比较满意的,因为这个莲青性情温顺,又很会看眼色,见东平侯福晋争强好胜、手段厉害,便连争宠的心思都没有,一味地只往老太太跟前儿孝敬,既远避灾祸,又讨得庇护,日子倒也过得清静安生。
“说什么呢?祖母这么高兴!”东平侯福晋少不得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先寒暄起来。
“回嫡福晋,妾身刚才打内厅门口过,正瞧见不知哪个府里的女眷,脖颈上竟带着一个巴掌大的闹钟,觉得十分新奇,这才讲来给老太太当个玩笑话听,谁知老太太听了竟是乐得不行呢!”莲青盈盈笑着道出原委,却起身告辞了,知道嫡福晋有话跟老太太说,便不多耽搁了。
“祖母原来是因为这个乐啊?”东平侯福晋顺着话头,淡淡地哂笑道,“那带着闹钟的女眷可不就是归绥道台家的惠征福晋吗?除了她能闹出这种笑话,出入我们府上的还能有谁会这般粗鄙行事呢?”
老太太听她这么说话,犀利的眼神扫了过来,语气立即整肃起来,“这话,背地里说说也就是了,当着面千万把你那满脸的鄙夷不屑给收拾干净了!”
东平侯福晋一看老太太训斥,倒也不觉难堪,反倒露出焦虑之色,怯怯地问道,“祖母,难道您看这惠征府上的玉兰真的能成气候?”
老太太稳稳地端坐着,身上衣衫连丝儿褶子也没有,头上一壁金丝绿蝙蝠绣抹额,正中一颗硕大润泽的古玉,富贵气息逼人。脸上笑容全无,神情威严无比,刚才跟莲青聊天时那个慈祥的老太太那里还有踪影?
“你不用为了那件事星星夜夜地担忧!”老太太一眼看穿了孙媳妇的心事,“那个玉兰小姑娘知不知道那件事是我们的首尾还两说呢!再者说了,她以后如果进宫,静贵妃便是她的主子靠山,跟咱们府里说到底是一路的,她还得依仗着咱们的帮衬呢!把你那颗心好好地揣着吧!”
“那……以后这玉兰的事情咱们真的帮衬着!”东平侯福晋不确定地问道,一到老太太跟前,她总是像没了主心骨似的。
“糊涂!”老太太毫不客气地呵斥道,“那是咱们能说了算的吗?咱们有自己的主子,那个玉兰若是个中用的,自然要帮衬;若是个碍事儿的,少不得要清理干净,省得挡道儿。不就是个收养的野丫头吗?值得你这么上心?还成了魔障了!”
“是!孙媳妇知道了!”东平侯福晋赶紧诺诺地应了。
想着惠征福晋的那口闹钟,东平侯福晋又说道,“这次惠征福晋孝敬的年礼,不知祖母有没有过目?”
“哦?不就是些个西洋新鲜玩意儿吗?康熙爷在的时候,就说过了,不过是些奇技淫巧,你好歹也是出身金陵世家,这就入了你的眼了?”老太太毫不留情地奚落起来。
东平侯福晋臊得脸上一片绯红,赶紧辩解道,“祖母,看您说的,孙媳妇好歹也是见过世面的,凭她的东西再好,怎么就能打了我的眼了。就是因为知道市面上都流行些个什么,是以才留意了!那些闪金缎的花色都是苏杭最时新的货色,连宫里都还未曾纳贡;西洋舶来的那些个细棉布纱布更是稀罕物件儿,比松江府产的棉布要细巧许多,您不知道,尤其做了夏季的旗袍,穿在身上又凉快又随身,不像平常的那般硬翘;再说她脖颈上挂的那口闹钟,虽说这举动粗鄙,可就是这口小小的闹钟,只怕目前整个京城也找不出几个来!”
这么细细道来,老太太终于品过味儿来了,“这么说,这些东西看着不显山露水的,其实都是精致玩意儿?花了大价钱的!”
“可不是呢!否则孙媳妇也不会上心了!”东平侯福晋见老太太终于思路跟过来了,赶紧趁热打铁,“祖母,您说那惠征府里不过区区四品,又没个什么靠山背景的,以往年节送礼也没这么花哨过,今年怎么突然就这么阔绰撒手了?”
“你的意思是?”老太太疑惑地问道。
东平侯福晋伸手比着四个手指头,轻轻地说了句,“这个人不是夏天的时候才去了趟上海吗?暗地里一转手就给了这么大的赏赐,皇上还没指婚呢,这样的恩宠可是不一般呢!”
老太太恍然大悟,默然不语良久。
东平侯福晋看了看老太太的脸色,意犹未尽地轻轻说道,“万一这个人与宫里那位不对付,咱们怎么自处?毕竟不是亲生的呢!”
第一卷九儿 第五十七章东平侯福晋2
老太太面如寒霜,孙媳妇的问题让她的心口像被针刺了一般锐痛,静贵妃是老太太嫡亲的侄女儿,代表的是她们共同的娘家的利益。可是,老太太也是东平侯府的依仗,更有嫡亲的孙子要眷顾!
不过,静贵妃能够在宫里纵横一生而不倒,岂是看不懂时事的人物?
脑子里一时乱纷纷,老太太突然觉得乏了,嘴巴不高兴地嘟了起来,两个嘴角一耷拉,无数条皱纹地裂一般沿着嘴边向四处蔓延,保养得很好的皮肤登时像老菊绽放一般皱缩起伏。
东平侯福晋一见老太太这个样子,知道真的恼了,不敢再多嘴。
良久,老太太枯涩的声音问道,“将嘉宁指给四阿哥的事情,你上次进宫跟静贵妃谈得如何?”
东平侯福晋一听问这个,又是一根刺插在心口,讷讷地说道,“娘娘说了,这事儿现在急不得!咱家的姑娘总是要做嫡福晋才对得起咱府里的身份!只是,四阿哥如今年岁大了,越来越有主见,上回想给他指一个侧福晋,还自作主张否了咱们推荐的人,结果阴差阳错便宜了那个玉兰。”
老太太使劲皱了皱眉头,这玉兰的名字越听越觉得刺耳。“你不是安排了人手查探那个玉兰的行踪吗?可有些不寻常的事情发生吗?抓得住把柄吗?”
“回祖母,您忘了?自上次玉兰……大病之后,跟着的人手大都收回来了,只留下一两个,可是……似乎那边有所察觉,常常跟丢呢。孙媳妇担心暴露了行迹,是以统统都收回来了。”东平侯福晋一边觑着老太太脸色,一边小心翼翼地解释。
“收了就收了吧,到底不过是个小姑娘而已,还能翻了天去。”老太太冷冷地说道,突然想起了什么,严厉的眼光射向孙媳妇,“是不是公中亏空太大?手紧了?”
东平侯福晋心口突地一跳,低下头十分为难地嗫嚅道,“到底还是逃不过祖母的法眼,今年各地都在闹匪患,又闹旱灾,佃农逃荒的逃荒,甚而还有去投了捻党的,庄子上人手短缺得厉害,田地荒了许多,租子收不上来,竟是连往年的一半都没有,公中的开销却只多不少。是以…。。手头确实紧张了些,竟是想寅吃卯粮都无处去淘弄。是孙媳妇无能,请祖母恕罪!”提及素日操持的艰难,东平侯福晋心中酸楚,眼圈儿便红了。
“这自然怪不到你头上去!我知你操持偌大的门庭不容易,毕竟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老太太口气缓和了下来,好言安慰了几句。
“祖母,您还记得上次我跟您说过,有一回进宫,静贵妃娘娘提过一句,那玉兰收了许多礼金,尽数转给了六阿哥……。”东平侯福晋欲言又止。
“唔……是有这么一回事!怎么?打什么主意呢?”老太太斜睨着眼,等着看孙媳妇能怎么蹦??
“那笔银子可不是小数目,既然已经交了六阿哥使用,孙媳妇自然不敢再去动六阿哥的念头。只是,想敲打敲打那个玉兰,她既得了宫里的任命做这黎民社的管事,我才是宫里指定的关照她这个管事的正经主子,下回……她可不能僭越了!”东平侯福晋越想越生气,白花花地十万两银子要是能过了自己的手,只怕手指缝里随便漏点儿,这做起差事来,余地可就大多了。
老太太轻轻地嗤笑一声,“瞧你那点儿出息!求人不如求己,她要不听敲打,换上个自己人就是了!”
“可是……”东平侯福晋心下一喜,试探道,“要是四阿哥出头为她说话可怎么好?只怕静贵妃娘娘到时候也做不了主。”
老太太双眼一瞪,脸上显出一股戾气,冷声说道,“找个理由让她自己把位置挪出来不就得了!还用我手把手教你?”说罢,挥挥手,“说了这么一会子话,乏透了,你去吧!”哈欠已是上来,一个接一个地打起来。
东平侯福晋这才赶紧行礼告退了。
这么一番谈话下来,别说老太太,就是东平侯福晋也有些乏了。上得暖轿,一颠一颠的,倒眯着了。忽觉轿子一停,已经回到了内宅正院儿,轿帘儿刚刚掀起,便有留守的丫鬟上来通传说,“老爷已经回来了!”
“哦?怎么今儿这么早?”东平侯福晋心里嘀咕着,走进内厅,照例先由贴身丫鬟把斗篷去了,本就齐整的鬓发再再抹平了,通身用手帕扫平了褶子,这才款款地走进了暖阁。
东平侯爷已经换了朝服,穿着件半旧的袄子,在揎着盖碗儿喝茶了。侯爷刚刚过了不惑之年,保养得当,脸色红润,只微微有些发胖,肚腩稍稍起来一点儿。只因福晋家教甚严,从不敢在外面沾花惹草,生活很有节制,身体倒还算精壮。前两年,因了额娘与阿玛相继过世,承袭了爵位之后,忽然便才有了成年的感觉,这几年越发稳重了。
“老爷今儿当值的时辰倒不长,可是出了什么事儿吗?”东平侯福晋笑意吟吟,一阵风儿似的快步走进去。一到侯爷跟前儿,再累再乏,东平侯福晋都跟换了个人儿似的,春风满面,发自心底地笑逐颜开。
“嗯……”侯爷漫不经心地应了,心事重重地放下茶碗,说道,“今儿军机处不安生,还是躲远点儿的好。”
“哦?”东平侯福晋素来关心朝政,闻言略想了想,眼珠一转,便问道,“是不是穆彰阿大人的案子又有什么新进展了?”
侯爷一怔,哂笑道,“福晋果然聪慧,一猜就中!”
东平侯福晋忍了得意,凑过去扶了老爷的袖子,略略撒娇道,“老爷又取笑妾身!”
“和该是那穆彰阿倒霉!又一味地害怕洋人,做下这么窝囊的事情,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侯爷颇了解穆彰阿为人,认定事情真相必定如此,捻着美髯,无关痛痒地评说道。他的态度也代表了朝堂上许多大臣的看法,穆彰阿平素害怕洋人甚于洪水猛兽,是尽人皆知的事情,非穆党一系都在围观看笑话儿呢,更有那平素被欺压过的,上赶着写折子参奏一本,颇有墙倒众人推之势。
不曾想东平侯福晋却是有隐疾的,最怕人提起害怕洋人之事,生怕联想到娘家被贬斥的因由上去,脸色已是一暗,又瞬间便恢复了。
“那老爷您是个什么态度?可曾上折子也参奏一本了?”东平侯福晋看似不经意,其实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老爷的神情。
“我怎会做这种糊涂事情?”老爷嗤之以鼻,“穆党一派枝繁叶茂,如今除了老头子被禁足,其他的人还没动静呢?我怎么会这种时候跳出来自讨没趣!不过……”说到这里不禁迟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