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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坐“不系舟”上的花满楼笑容一凝,折扇脱手而出,扇影盘旋,瞬息划过四女的指尖。锋利的甲套不仅不能令纸质的扇面破损分毫,反而被扇上夹带的一股强大力量荡开。而折扇一圈飞过,就像有生命般,不待旁人看清它飞旋的轨迹,已又回到花满楼掌中。
王怜花箫声停止,身影一晃,亦返回舟中。
几个女孩子脸色大变,那个最文静却被同来姐妹介绍说“杀人不眨眼”的女孩子冷笑:“好啊,居然还有帮手。”
王怜花哈哈大笑:“姑娘以为他是我的帮手?”
文静女孩道:“难道他不是?”
王怜花摇头道:“他好心怜香惜玉,却原来没人领情。”
玉箫一扬,仍吹出《霓裳羽衣》的旋律,萧音却变得刺耳起来。四女只觉有只无形大手强按住自己的胸膛,令她们一阵窒息,身子摇摇欲坠,站都难以站住。“噗噗”几声轻响,几盏灯笼中的火光接连熄灭。园中的树枝、花朵也纷纷无风自摇。
幸好萧音马上止住,她们气血逆行、五内如焚的痛苦才渐渐消退。
女孩子们花容失色,这才知道方才危急关头,若非花满楼解围,王怜花退无可退,便只能将那可怕的内力注入萧音中,气息震荡之下,她们首当其冲,纵能保住性命,怕也要受极重内伤。
文静女孩苍白的脸又红了,她脾气虽然坏,却绝不是个不知好歹的人,终于垂下了头,鼓足勇气,对花满楼道:“谢谢你,你贵姓?”
花满楼神情平静,脸上还是带着那种温柔平和的微笑:“我姓花。”
几个女孩子面面相觑,忽然整了整衣衫,齐齐裣衽为礼。
领头的长身凤目女子躬身道:“峨嵋弟子马秀真、叶秀珠、孙秀青、石秀雪,奉家师之命,特来请公子明日午间,在珠光宝气阁便餐相聚,不知公子是否肯赏光?”态度端柔而有礼,好像已完全忘记了方才的兵戎相见。
王怜花奇道:“独孤掌门来了山西?什么时候来的?”
他一开口,原本语笑嫣然的佳人立刻冷若寒霜,哼道:“今天刚到,一到就听说有人窃取了本门剑法。”
王怜花毫不介意受到奚落,笑嘻嘻地又问:“就算有人使出了贵派剑法,那人好像也不是花满楼。为什么独孤掌门反倒只请花满楼?”
先前那文静女孩冷笑:“家师只请明白事理的君子,那些凭仗魔音邪曲逞强的小人,也配见他老人家么?”
花满楼莞尔道:“姑娘错怪王公子了。他的《霓裳羽衣》并非魔音,而是将婆罗门与道家音律兼容并蓄的曲子,与几位的武学脉络本应交相辉映。”
女孩天资聪颖,若有所悟:“公子是说,我们不能像《霓裳羽衣》把异域心法和峨眉道门心法练到浑然一体,所以才被他的箫声牵制?”
花满楼轻吟:“数乃无穷,体唯极小,后渐和合,生诸子微。数则倍减于常微,体又倍增于父母,迄乎终已,体遍大千,究其所穷,数唯是一。易云‘太极生二仪,二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生万物。’云此与彼,言异义同。”
这正是峨嵋四秀所习异域、中土武学各自所宗的奥义所在。女孩美丽的面庞上浮出喜色,修行中一直困扰她的瓶颈竟就被这三言两语的点化消解。
她兴奋道:“庄子说‘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异域则有‘梵我一如’。其实一而生多,多而复一,生生不息,周而复始。多生一也好,一生多也好,根本并不相悖。”
这下连王怜花都不禁对她的悟性刮目相看,重新打量起她来:“峨眉派竟有个这么聪明的丫头!”
女孩根本对他视若无物,一双善睐的明眸仰慕地望着花满楼:“我……我叫石秀雪。”
花满楼笑道:“你说话的声音很容易分辨,我下次定还能认得出你。”
石秀雪有点奇怪了,忍不住问道:“你一定要听见我说话的声音,才能认得出我?”
花满楼点点头。
石秀雪道:“为什么?”
花满楼道:“因为我是个瞎子。”
石秀雪怔住。
这个武功深不可测,漫不经心的几句话,便如醍醐灌顶,道破天机的人,竟是个瞎子。她实在不能相信。
月光照在花满楼脸上,他笑容看来还是那么温和、那么平静,无论谁都看得出,他是个对生命充满了热爱的人,绝没有因为自己是个瞎子而怨天尤人,更不嫉妒别人比他幸运。
因为他对他自己所有的已经满足,因为他一直都在享受着这美好的人生。
马秀真在旁轻咳了声,再次敛衽,温婉笑道:“若是公子肯赏光赴约,我们也不敢再打扰,就此告辞了。”
花满楼一揖还礼。却发觉几个女孩子举步欲行,又好像想起了什么,半晌踌躇不前。他马上明白了:她们原先的衣衫被王怜花弄湿,此刻若穿着新换的衣衫回去,被师尊问出浴室中的遭遇,脸上如何挂得住?
他于是一笑:“珠光宝气阁与寒舍间来去也有些路程,几位姑娘奔波辛苦,不如在此用些茶点,稍事休息再回去向令师复命。”
他随口说着,早有机灵的下人在旁听到,一溜烟地跑去安排。
马秀英知他是有意给她们时间等待衣服烤干,暗暗感激他的体贴,客气了几句,便随上前引路的婢女去往雅阁休息。走了几步,却发现只有叶秀珠、孙秀青跟来,石秀雪竟动也不动,便只好又驻足。
石秀雪自花满楼道破眼盲之疾后,就一直痴痴的看着他,心里涌动着一种无法描叙的感情,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同情?是怜悯?还是爱慕?崇敬?
她只知道自己从未有过这种感情。
花满楼微笑着,道:“你的师姐们都在等你,你是不是也该随她们去?”
石秀雪垂着头,忽然道:“假如我们以后再见面时,我已变成了哑巴,你还认不认得我?”
花满楼也怔住了。
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这句话,他从来也没有想到有人会问他这句话。
他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忽然发觉她已走到他面前,拉起了他的手,柔声道:“你摸摸我的脸,以后我就算不能说话了,你只要摸摸我的脸,也会认出我来的,是不是?”
花满楼无言的点了点头,只觉得自己的指尖,已触及了她光滑如丝缎的面颊。
马秀真远远地看着他们,仿佛想走过来拉她的师妹,可是忽然又忍住。
王怜花倚在栏杆上,也在看着花满楼,嘴角带着微笑。直待女孩子们全都离开了,忽然道:“你好像对峨眉派的弟子总是特别关照。”
花满楼啜了口杯中的普洱女儿茶,似笑非笑:“是么?”
王怜花道:“先是对苏少英,又是对峨嵋四秀,你虽只有只言片语的点拨,我看却比那独孤一鹤再教上他们十年还有用。我若是他们,直接离开峨眉,转投你门下算了。”
花满楼笑问:“你怎知我说出的话,独孤一鹤便不会说?”
王怜花一愣,却忽听有花府家丁匆匆前来报知花满楼:“七少爷,西门公子出府去了。”
花满楼轻轻叹息:“知难不退,果然是西门吹雪。”
王怜花恍然大悟:“他听到独孤一鹤在珠光宝气阁,就要找上门去?你方才早就察觉他来到附近,所以才故意点破峨嵋四秀的武功奥妙?”
花满楼道:“我原希望他听了我的话,必能想到独孤一鹤已将异域武功与峨眉玄宗心法融会贯通,绝非‘三英四秀’可比。当今七大剑派的掌门人中,数独孤一鹤的武功最可怕,就因他除了将峨嵋剑法练得炉火纯青之外,本身还有几种稀奇的功夫,至今还绝少有人看他施展过。”
王怜花道:“何止稀奇,简直就是又邪门又霸道!峨嵋四秀不过只学到些皮毛。以我所见,既近似南疆边陲诸国流行的‘手搏’路数,又兼具天竺婆罗门心法。也难怪他们师徒轻易不施展,因这极容易暴露独孤一鹤出身金鹏王国的秘密。现在看来,独孤一鹤必是平独鹤无疑,所以他才会到珠光宝气阁去。”
花满楼颔首道:“他来的时候,想必还不知道阎铁珊这里已出了事。”
王怜花思忖着,缓缓道:“他既然派四秀来找我们,便也极可能派三英去找大金鹏王。陆小凤好像有先见之明,竟先一步向大金鹏王那里赶回去。”
花满楼道:“陆小凤赶回去并不是为了保护大金鹏王。你还记不记得我说你用大金鹏王花园里的桃花酿出的酒有凶气?丹凤公主的毒针射到珠光宝气阁的荷花里,也是这样的凶气。你酿酒选用的桃花没有像荷花一样枯萎,只因与剧毒之物隔得尚远。”
王怜花用玉箫在手掌轻轻一击:“剧毒直接沾染的地方如有花草,一定会像中针的荷花,凋零败落。如果那花园中真有寸草不生之处,上官飞燕的妹妹说她已被丹凤公主杀死埋到花园里的话就可能是真的?陆小凤是赶回去查探?”
花满楼道:“他此去多少应该有所收获。”
王怜花皱眉:“难道丹凤公主真的杀死了上官飞燕?可那天我们明明在山神庙听见上官飞燕唱歌……不对,我是先酿的桃花酒再随上官飞燕去请的你,那时她尚好好的,金鹏王的花园里就算埋着尸体,也不能是她。”
花满楼绷住脸,沉重地说道:“或许我们看到的是个鬼。”
王怜花面容古怪地盯着他:“你相信世上有鬼?”
花满楼道:“不相信。”
两个人同时乐了起来,适才的忧心忡忡被这小玩笑冲散了不少。
王怜花又说道:“丹凤公主自阎铁珊死后,就留在珠光宝气阁接收那里的财物……”
花满楼道:“你怕她会被独孤一鹤撞上?”
王怜花道:“以独孤一鹤的身份,想必还不会对一个女孩子怎么样。不过西门吹雪若去找独孤一鹤,怕就凶多吉少了。他只见过苏少英和峨嵋四秀施展独孤一鹤的刀剑双杀和手搏秘技,就以为可以击败独孤一鹤,却未想到那几个小孩子并不是独孤一鹤。”
花满楼笑道:“还有个小孩子施展的‘柳絮剑法’也属独孤一鹤的绝学之一,倒是蔚为可观。”
王怜花摸摸鼻子:“你说的小孩子是我?”
花满楼朗声一笑,忽像大人逗弄小孩般抚抚他的头:“你不是小孩子么?那怎么洗了澡头发都没干,就忙不迭又跑去和其他小孩子打闹起来?”
王怜花这才注意到自己沐浴之后出来,到现在头发还略带潮湿。而花满楼的手轻轻拂过,头发须臾便被他的内力烘得干透了。
王怜花呆呆地看着他,却听他温和轻语:“夜里风寒,小心着凉。”
夜已很深,四月的春风中竟仿佛带着晚秋的寒意,吹起了灵堂里的白幔。
烛光在风中摇晃,灵堂里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阴森凄凉之意。
独孤一鹤静静的站在阎铁珊的灵位前,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动过。他是个很严肃的人,腰干依旧挺直,钢针般的须发也还是漆黑的,只不过脸上的皱纹已很多、很深了,你只有在看见他的脸时,才会觉得他已是个老人。
现在他严肃沉毅的脸上,也带着种凄凉而悲伤的表情,这是不是也正因他已是个老人,已能了解死亡是件多么悲哀可怕的事?
风吹白幔,灵桌上的烛光闪动,香炉中腾起的烟雾变幻跌宕,愈发显得奇诡。
终于,独孤一鹤慢慢的走出去,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