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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鱼也是目瞪口呆。“好像仙姑姐姐!”
石像以整块青石雕就,脸孔柔美、神情婉约、美目含情,长发如水泽垂泻,修长细致的双手拿着一枝柳条,身形窈窕,裙裙飘飘,仿若乘风归去。
天!这简直是梦境里的合欢,柳条荫中,佳人泪垂!只是这尊雕像是欢愉自在的,就像她在田里望见他的快乐表情。
吉利颤抖地伸出手,情不自禁地抚向雕像的脸颊,如同为她拭去梦中来不及擦干的离别泪水。
触手冰冷,这是一尊死掉的雕像。
“合欢……合欢……”吉利忘惰地念着她的名字。
老柏树飘下一片落叶,诉说着早秋的讯息,吉利一抬头,看到合欢站在树荫深处,脸色苍白,晶泪盈盈。
“姐姐!”他呼唤一声,她倏然消失。
非鱼探头探脑的:“仙姑姐姐在这里吗?快叫她来看!”
吉利怅然摇头。她又消失了,难道他就注定要一再找寻她,永远不停歇吗?
直到天黑,合欢都不曾出现,但灶台上仍为师徒俩准备好饭菜。临睡前,吉利坐在床上,心思百结。
“非鱼,过来!”他一把逮住准备爬上床睡觉的非鱼。
“师父,做什么啦!别掐我的脖子!”
“你这五颗石头一定有问题。”吉利扯着非鱼的彩石项练。自从上次绳线被扯断后,合欢又帮非鱼重新结好,让他照样戴在脖子上。
“你不要我挖的大石头,就来抢我的小石头?”非鱼也扯住绵线,不让恶师父来抢。
吉利死命地抓住五颗彩石。“你说这里面有五辈子的记忆,那你记起了什么事情?有没有作过奇怪的梦?为什么我们会碰到一起?对了,你一定是我的仇人,说不定是姐姐的坏后爹,所以这辈子要让我打个痛快,帮姐姐报仇!”
“你在说什么?我都听不懂!”非鱼死命推开吉利。“坏师父!臭师父!你再欺负我,我就告诉村人说你骗人,你抓的鬼就是我!”
“呵!你这小鬼也变机灵了。威胁我?我就叫你吐出赃物,再送你回去当和尚!”吉利扯了他蓄长的头发。
“不要!”当和尚是他挥之不去的五世梦魇,非鱼一下子吓得停止扭动。
吉利轻易地取下他的彩石项练。“借师父。”
“要借就早说嘛!脖子都被你捏断了。”非鱼嘀嘀咕咕,抚着发疼的脖子,抱起棉被,怨恨地窝到吉利脚下。
不消片刻,非鱼均匀的呼吸声传来,已然熟睡。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纵使抱怨生气,也是转眼就忘,从来不会搁着心事。
吉利抚摸着彩石,自从他遇见合欢后,他就变成了一个有心事的男人。
前世?来世?他一向信口开河,滔滔不绝地向村人述说各人的前世天缘,强调因果循环,结论就是要做善事、捐功德,这才能世世平安富贵。
那他是否也有前世?他是阿兆?抑或阿兆的灵魂附在他身上?不然,为什么几乎是第一眼,他就爱上了合欢?
头痛欲裂!吉刊歪在床上,慢慢地看到彩石逐渐变大,颜色变灰,终于变成了一大块白玉大石……
宋,靖康元年。这个年号像幅鬼影,飘在他头上。
吉利看到自己拿着凿子,认真地雕刻白石栏杆的纹饰,他身后是一座巍峨的宫殿,还有许多人分散各个角落,像他一样辛勤地工作。
闰十一月的寒风吹得他浑身打颤,他呵了呵手掌,心底涌出暖洋洋的热流,他不必买新冬衣,他要把钱存下来娶合欢。
来到汴京已经两年馀,他跟着舅舅四处盖房子,也慢慢攒了一些钱。八月,表妹出嫁,舅舅慨然应允将表妹的房间改作他和合欢的新房,他原本打算年底前回乡迎娶合欢,却因为应聘修筑宫殿而滞留下来。
没关系,帮皇帝盖房子可以赚更多钱。他已经托人带信给合欢,告诉她,等明年春暖花开,宫殿工事告一段落,他就会接她北上。
他脸上带着笑容,全然没注意到城外的兵马倥偬。
北方的金人分两路进攻,会师汴京,大宋国都不堪一击,兵败如山倒,最寒冷的十月终于到来,金人杀入皇宫,皇帝投降。
当金兵来到他身边时,他还在雕凿一朵复杂的牡丹花。他望着大刀,吓得手脚发软,工具散了一地。金兵知道他是有手艺的工匠,没有杀他,叽哩咕噜说了一串他不懂的话,再把他和其它工匠关到未完成的宫殿里。
他生命的冬天降临。没有多久,金人带着太上皇和皇帝,连同后妃王族,以及他们这群工匠,浩浩荡荡地回到北方的会宁府。
会宁府?这是个从未听说过的地方。那里的夏日白天极长,到了入夜时分仍有天光;冬日却正好相反,午后天就黑了,暗无天曰。
他又被派去修筑皇宫。北风呼号,手脚冻僵,他想逃,却被抓回来,几千里的故园路途,不是轻易能飞越的,甚至连只字片语都送不出去。
一年又年过去了!他日夜思念合欢,想到心痛,痛到无力,他紧紧守着回去娶她的诺言,咬牙支撑,在苦寒之地熬过每一刻。
十年茫茫,他的心已冷,回乡无望,他不再奢望合欢会等他,只能祈祷她嫁得好夫家。那天,他徘徊于松花江畔,远眺壮阔肥沃的黑土平原,心头却是一片虚无,回苜瞥见一块温润的大青石,他想到了合欢细腻的肌肤。
他把青石带回住处,往往在一天劳碌之后,他半夜不睡,坐在满天寒星下,慢慢雕琢,细细刻凿。渐渐地,那张思念的脸孔浮现出来,对他微笑。
他不知道刻了多久,再伸手抚向她的雕像,竟是一双干枯发皱的老手!
吓!吉利吓得惊醒过来,忙举起双手瞧看,还好!仍是饱满光泽的年轻大掌。
又作梦了!吉利痛苦地敲着头颅。这个梦境没有说一句话,所有情景就像走马灯快速转过,历历在目,一眨眼就飞逝数十年的光阴。
可恨啊!他重后重捶向床板,都怪秦桧老贼害死了岳爷爷,否则当年岳家军直捣黄龙,收复河山,他也可以回乡娶合欢了。
他?!他是谁?是苦命的阿兆?还是今世的吉利?
他才不要当阿兆哩!他敢肯定,苦哈哈的阿兆绝对不会变成笑嘻嘻的吉利。他的前世……不,前身应该是元始天尊或是太上老君这类的神仙。就算不是大神仙,大概也是炼丹炉边的小仙童吧!
嘿嘿!吉利心情变好,头一转,竟发现合欢不知何时进入他的房间,正痴迷地望着桌上的石像,完全不知道他已醒来。
“姐姐!”吉利开心地掀被下床,总算她主动来找他了。“半夜三更阴气正盛,最适合鬼出来逛街,我把蜡烛熄掉,咱们好谈心……”
说了老半天,合欢无动于衷,烛光跳动,映出她脸上的泪痕。
“这是他刻的……”她的声音微颤,似是隐忍着极大的激动。
“是的!”而且还亲吻了他的孝女娘娘!
“你又通灵了?”合欢惊异地看他,语气焦急:“你看到什么!?”看她那副紧张的样子,吉利气道:“呵!我看到什么?我就看到他拿着锤子,敲敲打打,一路从汴京敲到上京了。”
“上京?是金人的都城?”她更惊讶了。
“姐姐也知道上京这个地方?对了,你是宋朝人嘛!你死掉的时候发生靖康之变了吗?”吉利试图转移话题,不愿再让她想到阿兆。
“发生了。”合欢茫然道:“我是在隔年春天死去的。”
吉利赶紧接着话题,开始说书:“说起靖康之变,可怜哪!皇帝家都被抓去北方当奴隶,只留下一个宋高宗,偏偏这老小子只想偏安江南当他的皇帝,还跟金人摇尾乞怜当儿子……”
吉利的话声像是叮叮的敲石声,唤回陷入回忆中的合欢。
“吉利,别说了,这些我都知道。后来呢?他怎么了?”
“他……哼哼,老了,变成白胡子公公喽,”看你还爱不爱老头子!
“他也是被抓去北方吗?”
“是啊!没事跑那么远做什么!”
“他留在汴京?他没去福州吗?”合欢的神情越来越紧张,眼里又浮上一层泪光。“他的表妹……我是说他的妻子呢?”
“什么?他成亲了?”吉利立即明白,原来合欢不肯接受他的情意,就是被死鬼阿兆辜负,一朝被蛇咬,三百年都会怕草绳呵!
可是在梦中,阿兆并没有成亲,他的表妹出嫁了,阿兆仍留在舅舅家,即使在金国的岁月里,他还是独身一人。
吉利很不愿意帮阿兆说话,但他更不愿意见到合欢失魂落魄的样子。
“不不!他哪有成亲!这死鬼孤苦伶仃,一辈子都在刻这尊石像。”
合欢如受雷殛!“他没有成亲!?不可能的!他写信告诉我,他已经和表妹成亲,要到福州谋生,叫我不要等他……”
“他没有写这封信。”吉利依稀记得信件内容。“他要你等他,他隔年春天就会回来娶你了。”
“不是这样的!他不是这么说的……”往事痛心,她又溢出泪珠儿。
“信呢?拿出来看看,不就明白了吗?”
“哪里还有信!早就烂了。”三百年前,一纸信笺已被她的泪水浸烂,再随她沉于忘愁湖底。
“好了,过去都过去了。反止阿兆不是不回来,是他回不来。”吉利急急地道:“这下子你相信人间有情了吧?阿兆没有辜负你,你也不要再冷冰冰地把自己封起来。他死掉了,还有我吉利!”
“你不是兆哥。”她以悲伤的眼眸望定他,语气幽然。
”我当然不是那只死鬼了!我有血有肉,活蹦乱跳,现在可以马上娶你,让你永远快乐幸福!”吉利心脏跳得像擂鼓,紧紧盯住她的泪眸,以不变的热情大眼再次直示他的情意。
“你是有骨血的人,而我却是什么都没有的魂。”合欢走回桌前,伸出柔白手掌,细细抚摸石像,声音逐渐幽咽:“你说你有神通本领,可以看到兆哥生前的事,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骗我,可是我知道……他回来了,他守住他的诺言……回来了……”
泪水奔流,三百年的苦楚倾泄而出,原以为是摧心的背叛,谁知他是被迫远去在那遥远的北方雪地里,他依然紧守着他们天长地久的婚誓,以雕凿石像的方式来思念她。
三百年来,白云荏苒,世事变化无常,唯独情比石坚。
“这是我,十六岁的我,从此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他只记得十六岁的我……”她摸过石像的每处,仿佛与阿兆雕刻的双手接触。最后,手指停留在衣带上,她惊讶地微张了小嘴,以泪代语,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吉利也看到了。衣带上纹饰繁复,而在刻纹之间,竟若隐若现qi书+奇书…齐书藏着四个小字:爱妻合欢。
是否阿兆有灵,要他们看到这句最真挚的宣言?
刹那之间,吉利觉得被死鬼阿兆打败了,阿兆有三百年的深情,他呢?不过三个月而已!
果然,合欢浮现微笑,含泪道:“原来……我真的错怪他了。”
“你们无缘!”吉利醋劲大发,呛得他全身发酸。
“的确无缘。假使我没意外死去,他也回不来,他没被抓去北方,我仍会淹死,就算我死后又等了他四十年,只想看他回来落叶归根,还是错过了。”合欢的口气不再幽微,而是看破命数的海阔天空。
当年的那封信让她魂不守舍、镇日恍惚,终致不慎落水而亡。如今想来,即使没有那封信,他们也是无法相聚首呵!
而她竟是因为那封信而心死,白白在忘愁湖浪费了三百年的光阴!
忘愁湖不能忘愁,更不能忘情!埋藏三百年的深倩从湖心涌出,汇聚在她清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