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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头好像万蚁钻动,刺痛了他一再破碎的心肝。吉利咬了牙,向崖顶的忘愁草爬去。
“采到了。”他伸长手折下一枝忘愁草,仅以左手支撑身体,不料大雨过后泥块滑溜,根本挂不住他的身躯;吉利一惊,想要跳上山崖,双脚却又被泥块带得往下滑,身子一空,就掉了下去。
噗通!又……溺……水……了……吉利紧抓忘愁草,想要挣出水面,把救命的药草送到合欢身边,可是他下坠的力道极大,一跌就跌入了湖底深处,任他怎么挣扎,也逃脱不了湖水的包围。
临死前总会想到这辈子最后悔的事:那就是没有学会游水!
水声在耳畔轰隆隆作响,他不断地往下沉,冰冷的湖水不断qi书+奇书…齐书灌进口鼻,呛得他再也无法呼吸。他松开了忘愁草,希望借着水流,飘送到合欢的身边。
姐姐,我也要变鬼了,咳咳!我去找阎王,帮你说理求情,让你和死鬼阿兆相会……
“我不让你变鬼,”
温柔而虚弱的声音传来,吉利一惊,拼着最后的力气睁开眼,就在清澈的湖水中,再度见到她的飘飘身影。
如同第一次在水底见到她的模样,飘逸、柔和、美丽、绝尘,令他小小的心灵为之倾倒,更在多年重逢之后,深深地爱上她。
他痴痴地看她,柔情无限,然而他的身子还在下沉,似乎即将离她而去。他惊呼一声,她立刻伸手握住他胡乱拍水的大掌,紧紧握牢。
他感觉她的实体存在,内心狂喜,在即将失去知觉的片刻间,猛生神力,在近乎迷离缥缈的水中世界里,将她拉近胸前,吻上她的小嘴。
两人唇瓣一接触,又如同火烫般地分开,她惊慌、他满足。
流水滔滔,世事匆匆,澄清明亮的湖水逐渐变得模糊混浊,吉利逐渐失去意识,再也见不到心爱的合欢,只能感觉她那柔软的手掌,而他更是紧紧握牢她的柔荑,不愿再放。
她是他的新娘子,他找她好久了,他爱合欢……
魂魄悠悠,吉利好像浮出水面,看到湖边有人围着他的尸体痛哭。不是他的尸体,那是香消玉殒的合欢!
一个中年男子哭道:“你说死就死啦!也不想想我养你那么多年,花了多少钱!你真是来讨债的死丫头啊!本来想把你卖到妓院,多少可以拿些本钱回来,不然随便把你嫁出去,也可以敲些聘金!可你就这样白白死去,我还要给你出棺材钱哩!告诉你!老子没钱啦,草席裹起来就把你埋了;算了,也不要浪费那张草席了,浑家的,把她的衣裳剥下来……”
“你这没良心的!她还是个大闺女,怎能叫她光着身子!”另一个中年妇女先骂了几句,也呼天抢地起来。“合欢啊,本想叫你采了药草,再拿去卖个好价钱,你怎么不小心就给我淹死了啊?你死了叫谁来煮饭洗衣?还有你弟弟妹妹怎么办?没有人喂他们吃饭、帮他们洗澡了!我怎么这么命苦啊!好不容易清闲下来,如今又叫我吃苦了,呜!”
几个小孩站在旁边,垂着鼻涕哭道:“大姐呢?大姐怎么不醒过来?”
“她死了啦!”中年男人大掌拍下,喝道:“喂!你们这两个别人生的杂种,从明天起,替你家大姐下田耕种!”
“什么杂种!”中年妇女抹了眼泪,卷起袖子。“死没良心的,他们也是我生的,如果你死掉了,你也要自己的孩子被人骂杂种吗?”
“死淫妇,你敢咒我?!说!你是不是背着我生杂种!你看看,阿狗这狗样子,一点也不像我!”
“臭乌龟,你自己跟李寡妇眉来眼去,也不知道在外面生了几个杂种!”
“你这个专门克夫的扫把星,我受够你了,像只大母猪一样,每年就拼命生孩子,我的田地都被这群小猪吃光了!”
“你才是发情的大公猪!你不想生,我还会大肚子吗?”两夫妻吵得不可开交,孩子们吓得大哭。以前爹娘吵架,大姐会带他们出去,可是,大姐不动了!
几个上山帮忙的村人摇头叹气,合欢尸骨未寒,这对夫妻已经在死尸面前吵起架来,可怜合欢生前被未婚夫抛弃,死后也让继父继母糟蹋!
吉利气得摩拳擦掌,想要上前揍那对夫妻,却发现自己没有形体,只是一个飘荡在空气中的旁观者。
就在此时,合欢从树后走出。没有人看到她,她只是冷冷地望着这一切。她已经从地府回来了,阎王说生死簿上没有她的名字,要她回来。她本来满心欢喜,准备还阳继续和爹娘弟妹一起过日子。
可见到肿胀腐烂的尸体,她一颗心陡地下沉:难道她失踪这么多天,他们就没来寻她吗?再见到他们吵架,她这才明白!她在后爹后娘的心目中,只不过是个好用的下女兼摇钱树!
过去他们对她颐指气使,她并不埋怨,毕竟这是她所倚靠的家。特别在兆哥离弃她之后,她孤独无依的心全放在爹娘弟妹身上了。
然而,这个家也不是她的家,她注定是个无人关照的孤魂野鬼……
“合欢!合欢!”吉利心疼地喊她:“你还有我啊!”
三百年前的合欢没有听到他的呼喊,但吉利感觉手掌被捏了一下。
从此,合欢在忘愁湖畔住下来,她的心伤很深,深到不愿再转世受苦。
她偶尔下山,站在窗外探望慢慢长大的弟妹,也到私塾认字念书;每年的除夕,她一定站在柳树下,等待那个不再回来的人。
风寒凛凛,物换星移,柳树抽高,人儿变老,四十年在弹指之间过去了。
第四十年的除夕,她发现柳树被雷打中,已经枯死,只留下几条随风飞舞的干枯柳枝,像是暗夜的魔爪,刮扯着她的心扉。
仔细算来,他如果没死,也是六十岁的老人了,年纪这么大了,还不回来看故乡最后一眼吗?
眼见家家户户正在准备年夜饭,她突然觉悟,她还在等什么?信誓旦旦的人儿都可以抛弃,更何况是什么都不曾留下的家乡呢?
她的心更正冰封,毅然决然转身离去,不再下山。
“合欢!”吉利想追上去,手掌又被捏了一下,他回头一看,村口的山路走来两个陌生人。
一个少年扶着白发老者。“爹,你要不要休息一下?我帮你背石像吧。”
“快到了,不必休息。”老者稍微拉了一下包袱巾。“这石像不重,我还背得动。”
“这石像很重呢!我们一路从北方过来,除了睡觉以外,爹就是不肯把石像放下来。”
“有些东西是放不下的。”老者微笑看少年。“阿祥,就像你的亲生爹娘放不下南方故土,所以叫你一定要回来。”
“总算离开金国,回到大宋了……”阿祥感慨着。
“这柳树!”老者抬起头,眯眼望看断裂的柳树,夕阳穿过干枯的柳条,映出他形容枯槁的老脸。“爹,这棵树死了。”
“死了!”老者神情激动。这么多年来,她等不到他,是否也会心死?若她因而他嫁,他不会怨她;此次回来落叶归根,他只希望看到她儿孙满堂、富贵平安。
世局多变,他不能控制自己的命运,只能认命。能在有生之年再见一面,他已心满意足。
“爹!”阿祥扶住老者。“这些日子来你劳累了,回到芙蓉村后,你一定要好好休息。”
永眠芙蓉村,正是他多年来的心愿呵!
缓步走进村子里,他环目四顾,反而没有想象中的激情;故乡变化不多,泥石子路铺起石板,也盖起几间新房子,许多熟悉的旧屋依然存在。
村人都躲在屋内吃年夜饭,两个外地归来的游子并没有引起注意。
凭着记忆,他来到了她的屋子前;过去的破草屋已经翻修成坚固的大屋,他叫阿祥敲了门。
一个小童开门问道:“老公公,你要找谁?”
他尽量缓和情绪。“请问,我想问一位合欢老奶奶,不知道她……”
小童马上扯起嗓门:“爷爷,有人找奶奶!”
“不是找你家的奶奶,是一个叫做合欢的婆婆……”
一个灰发老汉走了过来,惊讶地道:“你是谁?你说要找合欢?”
“是!就是合欢!”他身体轻颤起来,手指更是抖动个不停。“我是吉兆,我离开很久了,你是……你是哪一位?”
“吉兆?”老汉思索着久远以前的记忆,能和合欢大姐扯上关系的人不多,其中就有一个……“阿兆哥哥!你是阿兆哥哥?我是阿狗啊!你还记得我吗?”
吉兆顿时老泪纵横,几乎无法站立,要靠阿祥搀扶才能稳住身子。“阿狗,你也这么老了……合欢呢?她嫁得好不好?”
“进来说吧。”阿狗深深看他一眼,再请他们父子进屋。阿狗的媳妇为远道而来的客人添上碗筷,阿狗一面招呼他们吃家乡的年夜饭,再在席间慢慢说出当年的情况。
啪!吉兆的筷子掉落地面,两眼发直,干涸的眼洞再也掉不出一滴泪。她死了,就在他被迫远赴北方的初春,死了!
“呃……阿兆哥哥,后来我们长大了,听爹娘说,是因为你负心他娶,所以大姐才会投水自杀。”阿狗把话摊开来说,大家都老了,没什么好隐瞒的。
阿祥挺身而出。“我爹一辈子没有娶妻,他又怎会负了合欢阿姨?”
“你……你不是他儿子吗?”
“我是爹的干儿子。”阿祥讲述着当年迫使吉兆远离的靖康之变,又道:“我的亲爹是在金国出生的第二代宋人,我是第三代;亲爹临终的时候,不忘交代一定要回到南方。正好两年前宋、金又订了隆兴和议,金国朝廷态度缓和,同意老人回乡,于是爹就带我回中土了。”
阿狗一家人认真听阿祥说故事,多年前的战事再度跃然眼前,令人不胜唏嘘。
“四十年了!”阿狗叹道。
而始终目光呆滞、不发一语的吉兆终于开口了。“她葬在哪里?我去看她。”
“找不到墓地。”阿狗又是一叹。“当年爹娘随便把大姐埋了,既无墓碑,也不去扫墓;我们那时年纪小,哪知道要去祭拜大姐?等长大以后,就再也找不到大姐的坟了。”
芳魂难寻,历经四十年的寒暑,他竟是再难见她一面!
阿狗奶奶道:“不过,我们已经帮大姐立个小祠了。”
阿狗解释道:“我们兄弟姐妹几乎都是大姐一口一口喂大的,长大后,大家都很想念大姐,可大姐既无墓地,也没嫁人,我们不知道要把灵位摆在哪里;后来大伙合力出点小钱,盖了一间小祠,算是给大姐一个栖身的地方。”
阿狗的大儿子插口道:“现在快变成孝女庙了。”
“是了,我那个大侄子在城里当小官,大概从小听多了我们谈大姐的事,就写了一篇文章赞扬他大姑姑;太守大人根据他的文章,上报朝廷表彰孝女事迹,朝廷就封了大姐为孝女娘娘。村人听到消息都很开心,决定把小祠堂扩建为孝女庙,让大姐永享祭祀,保佑我们芙蓉村。”
吉兆嘴角牵出一抹苦笑。死后荣景,不如给她生前欢笑。他知道她不会自杀,深情的她一定会等他,可为什么会有他已经成亲的谣言呢?是否因此让她失去活下去的希望?
“我明天去忘愁湖走走。”他想去找答案。
“阿兆哥哥,你今晚睡哪儿?”
“我的老家还在吗?”
“还在,只是很久没人住了,听说闹鬼,没人敢接近。”
“是合欢吧!”
当晚,吉兆回到遍布灰尘蛛网的老家,阿祥忙着清扫房间,他则坐在摇摇欲坠的桌前,静静地看着他雕刻出来的合欢石像,期待她的出现。
枯坐一夜,心力交瘁,四十年来的煎熬化作一场空。
吉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