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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了委屈,承欢从来不带回家,一早知道,诉苦亦无用,许多事只得靠自己。
这些事本来都丢在脑后,忘得一干二净,今日看照片又勾起回忆。
承欢不是不知道,只要爱子女便是好父母,可是心中总不能略为遗憾童年欠缺物质供应,她要到十六岁才到狄士尼乐园,实事求是的她觉得一切都那么机械化那么虚假,一点意思也无。
自七八岁开始就听同学绘形绘色地形容那块乐土,简直心向往之,原来不过如此。
整个暑假做工的积蓄花得甚为不值。
翌年,她又用补习所得到欧洲跑了一趟,也不认为稀奇,忽然明白,是来迟了若干年,已经不能与同学们一起兴奋地谈及旅游之乐,交换心得。
承欢以后都没再尝试用自己力量购买童年乐趣,重温旧梦,梦一过去都不算梦了。
她合上照片簿子。
母亲站在房门口,像是知道女儿在想什么,
“承欢,妈妈真是什么都没有给你。”充满歉意。
承欢微笑,“已经够多了。”
为势所逼,身不由己,收入有限,有阵子家里连鸡蛋都吃不起,只能吃鸭蛋,淡绿色的壳,橘红色的蛋黄,不知怎么比鸡蛋廉宜,可是吃到嘴里,微微有一股腥气,不过营养是一样的。
他们曾经挣扎地过,后来才知道,原来母亲一直省钱寄返大陆内地的父母处。
十八岁生日,张老板知道消息,送来一条金项链,那是承欢惟一装饰品。
大学时期她找到多份家教,经济情况大好,各家长托上托,拉着她不放,求她帮忙,据说麦承欢可以在半年内把五科不及格的学生教得考十名以内,家长几乎没跪着央求。
最近想起来,承欢才知道那不是因为她教得好,而是社会富庶,各家庭才有多余的钱请家教。
到今天,她总是不忘送承早最好的皮夹克与背包,名牌牛仔裤皮带。
承欢看看表,“我约了人喝咖啡。”
“我不等你们了。”
“我在咏欣家。”
那么多人搬出来,就是伯父母的爱太过沉重,无法交待。
承欢约了辛家亮。
临出门,他拨一个电话来说有事绊住,这个时候还在超时开会。
“我来接你。”
“也好,半小时内该散会了。”
承欢来到下亚厘毕道。
这种路名只有在殖民地才找得到,贻笑大方,路分两截,上半段叫上亚厘毕,下半段叫下亚厘毕,亚厘毕大概是祖国派来一个豆官的姓字,在此发扬光大。
承欢真情愿它叫上红旗路或是下中华路。
这与政治无关,难听就是难听。
承欢毫不介意旧上海有霞飞路,虽然这也不过是一个法国人的姓,但是人家译得好听。
不过,这个城市也有好处,至少能随意批评路名难听以及其他一切现象而无后顾之忧。
这一带入夜静寂之至,可是承欢知道不妨,时有警员巡过。
她坐在花圃附近等,大抵只需十分钟辛家亮便会出来。
她身边有一排老榕树,须根自树梢一排排挂下,承欢坐在长凳吸吸它喷出的氧气。
忽然有人走近,悄悄语声,是一男一女。
“怎么把车子停在此地?”
“方便。”
“你先回去,后天早上在飞机上见。”
女方叹口气。
男方说:“我已经尽力,相信我。”
说罢,他转身自教堂那边步行落山,女方走到停车场,开动一辆名贵跑车离去。
四周恢复宁静。
不过短短三五分钟,承欢觉得几乎一个世纪那么长。
他们没有看见她,真幸运。
但是承欢眼尖,趁着人在明,她在暗,认清一对男女的面孔。
女的她没见过,可是年轻俏丽,显然是个美女,而那个男人,是辛家亮的父亲辛志珊。
呆了半晌,承欢忽然微微笑起来。
不不,不是惊吓过度,而是会心微笑。
但立刻觉得不当,用手掩住了嘴。
这时,她听见脚步声,承欢连忙站起来现形。
来人正是辛家亮,他疲乏但高兴,“来,一起去喝杯米酒松弛神经。”
“会议进行如何?”
“我下班后从来不谈公事。”
“为此我会一辈子感激你。”
他们循石级走下银行区。
辛家亮抬起头四周围看一看,“这一带真美。”
承欢答:“有个朋友移民之前有空就跑来站着赞叹一番。”
“是感情作祟吧。”
“是的,渐渐人人都知道得到的才是最好的。”
辛家亮发觉了,“你为什么眯眯笑?”
“高兴呀。”
“与母亲重修旧好了吧。”
“嗯。”
是幸灾乐祸吗,当然不,麦承欢不是那样的人。
自从认识辛家亮之后,她便到辛家串门,亲眼目睹辛伯母的日常生活与她母亲那天壤之别。
承欢大惑不解,为何同样年龄的女性,人生际遇会有那么大的差距。
内心深处,承欢一直替母亲不值。
今日她明白了,人人都得付出代价。
辛伯母养尊处优的生活背面,亦有难言之隐。
承欢微笑,是代她母亲庆幸。
辛家亮大惑不解,“哗,还在笑,何解,中了什么奖券?”
承欢连忙抿住嘴。
“我担心毛咏欣把你教坏。”
承欢说:“你放心,我比毛毛更加顽劣。”
“也许是,你们这一代女性一个比一个厉害,受社会抬捧,目中无人。”
承欢答:“是呀,幸亏如此,从前,出身欠佳,又嫁得不好,简直死路一条,要给亲友看扁,现在不同,现在还有自己一双脚。”
辛家亮忽然做动气状,“这双脚若不安分我就打打打。”
承欢仍然笑,“责己不要太严。”
辛家亮知道讲不过这个机伶女,只得握住她的手深深一吻。
承欢回到毛咏欣处,先是斟了一杯酒,然后同好友说:“此事不吐不快,恕我直言。”
毛咏欣没好气,“有什么话好说了,不必声东击西。”
承欢把她看到的秘密说出来。
毛咏欣本来躺在沙发上,闻言坐起来,脸色郑重叮嘱道:“此事万万不能说与任何人知,当心有杀身之祸。”
咏欣看住好友,“为什么?”
“记住,尤其不能让辛家亮晓得。”
承欢说,“该对男女如此扰攘,此事迟早通天。”
“所以呀,何必由你来做这个丑人,以后辛家对你会有芥蒂,届时你的公婆丈夫均对告密者无好感。”
“可是——”
毛咏欣厉声道:“可是什么?跟你说一切与你无关!”
承欢点点头。
“记住,在辛家面前一点口风不好露出来。”
她们缄默。
过一刻承欢说:“如今说是非的乐趣少了许多。”
“社会在进步中,到底掀人私隐,是鄙劣行为。”
又隔一会儿,毛咏欣问:“那女子可长得美?”
“美娇袅。”
毛咏欣点点头,“他们后天结伴到外国旅行?”
“听口气是。”
毛咏欣说:“上一代盛行早婚,不到五十,子女已长大成人大学毕业,父母无事一身轻,对自己重新发生兴趣,一个个跑去恋爱,真是社会问题。”
“你不赞成早生贵子?”
“除非你打算四十二岁做外婆。”
“迟生也不好,同子女会有代沟。”
毛咏欣笑,“不生最好。”
承欢把双臂枕在脑后,“大学里为何没有教我们如何做人的课程。”
“资质聪颖不用教,像你我那样笨,教不会。”
那夜承欢做梦,看到父亲向母亲解释:“我那么穷,有谁会介入我们当中,”接着,她看到母亲安慰地笑。
承欢惊醒,第一次发觉穷有穷的好处,穷人生活单纯许多。
尤其是麦来添,品性纯良从不搞花样镜。
过一日,承欢试探地问辛家亮:“我想同你父亲商量一下宴会宾客的事宜。”
“他明早有急事到欧洲去一个礼拜。”
“啊。”
“客人人数有出入无所谓,他不会计较。”
“是到欧洲开会吗?”
“有个印刷展览,他到日内瓦看最新机器。”
“辛伯母没同去?”
“她年头才去过。”
“将来你到哪里我都会跟着。”
“我看不会,”辛家亮笑说,“现在你都不大跟,都是我如影附形。”
“人盯人没意思,我尊重人身自由,你爱到什么地方就什么地方,决定不回来,同我讲一声。”
“这是什么话?”
“心里话。”
傍晚,承欢回家去。
自窗口看到母亲躺在床上睡午觉未醒。
一直以来,住所间隔都没有私隐可言,开门见山,任何人经过走廊,都可以自窗口张望,偏偏房门又对着窗口,一览无遗。
承欢轻轻开了门,隔邻娄太太索性明目张胆地探头进来。
“承欢,回娘家来了,有空吗?谈几句。”
“娄太太进来喝杯茶。”
“承欢,廿五年老邻居了。”
“是,时间过得真快。”
“小女小慧今年毕业,想同你请教一下前途问题。”
承欢连忙说:“不敢当。”
“我想她找份工作,赚钱帮补一下弟妹,她却想升学。”娄太太烦恼。
“功课好吗?”
“听说过得去,会考放榜好似六个优。”
“啊,那真该给她升学。”
“读个不休不是办法,两年预科三年大学,又来个五年,像什么话,岂非读到天老地荒,不如早些找出身好。”
承欢感慨万分,多少父母准备好大学费用,子
承欢记得毛毛说过:“我有你那样的母亲,我一辈子不用结婚。”
麦太太这时说:“许伯母问我,‘承欢这样好女儿,你舍得她嫁人’,我只得答:‘没法子,家里太小住不下’。”
承欢一时看着大海发愣。
电话铃响,承欢大梦初醒。
对方是辛伯母,“承欢,我正好找你,明日下午陪我喝下午茶好不好?”
承欢一叠声答:“好好,一定一定。”
辛伯母十分满意,“承欢你真热诚。”
“我五点半下班。”
“我来接你。”
承欢做贼心虚,莫是辛伯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
不可能,谈笑如常即可。
这时麦太太站在厨房门口发愣,“我来拿什么?你瞧我这记性,巴巴的跑来,又忘记为啥事,年轻之际老听你外婆抱怨记性差,现在自己也一样。”
她在椅子上坐下,天色已昏暗,承欢顺手开亮了灯。
母亲头发仍然乌黑,可是缺少打理,十分蓬松。
承欢坐到她身边,握住母亲的手。
辛伯母是完全另外一回事。
发型整齐时髦,一看便知道是高明师傅又染又熨又修剪的结果,巨必然定期护理,金钱花费不去说它,时间已非同小可。
承欢乖乖跟在伯母身后,她逛哪一家公司,便陪她消遣,不过绝对不提意见,不好看是过得去,非常美是还不错,免得背黑锅。
如此含蓄温婉自然是很劳累的一件事。
幸亏大部分店家最晚七时半关门休息,挨两个钟便功德圆满大功告成。
承欢庆幸自己有职业,否则,自中午十二时就逛起,那可如何是好。
她替未来婆婆拎着大包小包。
终于辛伯母说:“去喝杯茶吧。”
趁她上卫生;司,承欢拨电话给辛家亮:“你或许可突然出现讨你母亲欢喜,以便我光荣退役。”
“累吗?”
“我自早上七时到现在了。”
“我马上到。”
在家养尊处优的妇女永远不知道上班女性有多疲倦。
辛伯母叫了咖啡蛋糕,一抬头,看到辛家亮,骤眼还以为谁同她儿子长得那么像。
“妈,是我。”
辛伯母欢喜得不得了。
辛家亮问:“为什么不把家丽